春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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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春光,听起来好像是个开心人的名字,实际上春光一年四季总板着副面孔。
天气晴,春光坐在自家楼下,一条长凳上,塑料的、木头的、五金的、橡胶的工具,样样式式摆齐,对过设一张空藤椅,他就端坐在当中一只矮方凳上,像株生在低谷里的树,一声不吭,细摸细想。
有大人领着小孩路过,自己打了声招呼,又给小孩使个眼令,小孩不敢响。大人拍拍小孩的背,叫啥,叫啥。小孩仍旧闷声不响。
现在回想起来,怪就怪春光长得凶,加上他一脸不尴不尬的纹路,实在让人难以在大伯伯和爷爷之间狠下决心。那时候我也犹豫很久,勉强从嘴巴里挤出一阵蚊子叫,春光大伯伯。
春光从手上的木工活稍微抬起头来,板着面孔应一声,哎,侬好呀。然后继续干活。春光有一副听起来比大家洋气交关的上海口音,这给他平添了几分严肃。一埋头,脸上又浮现出两道叫人害怕的黑线。
春光凶,多半要仰仗他一双又粗又浓的眉毛,这种眉毛长在周总理脸上显得一身正气,长到春光这里就可怕极了。最怕他一低头,叫人只看见光秃秃的额头底下倒吊两条黑毛虫,那感觉好比小时候练书法,一笔头往砚台当中戳进去,蘸饱了墨汁,再一笔头提起来,屏息画出一个王字的前两横,每一横都厚得能戳破垫在最底下的那层报纸。写完定睛一瞧,只感到眼前阵阵晕眩。
春光的眉毛,小孩子看久了恐怕也是要晕眩的。做活到吃力处,那两条虫一蹙,甚至要往眉心蠕动起来。
老师见不入眼,就说,同学们注意收,注意收,起笔过重,后面容易干掉。我想春光的眉毛,肯定是一起笔就收不住了。
老师眼力尖,那个王字写到最后,笔头已经干得不行,一横里面,黑的少,白的多。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再看一眼老师,心里多少尴尬。
春光老来的眉毛就是这样,粗是粗,不浓了,看过去干巴巴的。大人却说,这种眉毛好,叫做长寿眉。我不晓得,我只是逐渐感到,眉毛淡下去,面善竟上来了几分。
路过的大人再拍拍小孩的背,叫啥,叫啥。小孩想也不用想,一口一个春光爷爷,春光爷爷。
春光仍是不大有表情,哎,侬好呀。迅速埋头做他的事。那手里的生活,好像永远做不完似的。
我问他,春光大伯伯,你是喜欢老早呢,还是现在。
春光讲,人活一张面孔,好比家里厢造个门面,此地就是贴副春联。
他举起两根手指,一根紧紧并着另一根,另一根直直地戳住自己的眉心,灰白的长寿眉就变成了一对翅膀,笔挺地张在两侧。
新贴新色,贴久了么,总归要褪颜色的。
春光又要跟我打比方讲道理了,他总是这样,文绉绉的,总爱讲道理。
他讲,大伯伯么,新过年贴着出风头也好,淡掉也好。没啥欢喜不欢喜的。
我心里想,那总归是年头上的好。凶归凶,最起码拉得动木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