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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的木锯,我不晓得他拉了多少年。
无数个清早,太阳还没照到,春光的锯子已经从不知哪条墙缝里漏进来了。咔哧,咔哧,那动静不比工地上的,也不比装潢队,倒像是小时候住在弄堂里,从解放路桥下那一爿棕梆店传出来的声响。笃悠悠的,不躁,和人家窗门里放半导体的声响,水塘边捶衣服的声响,脚踏车在过道上打铃的声响是一样的。那是一种距我十分渺远的混响,更多的声部,我说不上来。
这样的混响在小区里是难以听到的,尽管这里分明也是个被人遗忘的旧小区了。春光的木工活孤零零的,随时要被摩托车发动、汽车鸣笛以及毫无征兆的狗吠覆盖住而显得太过微弱。我偶尔还是能捕捉到一些,推开阳台窗门,朝斜对面望一眼,春光老早进车间劳动开了。他就住在我家后面一栋,和怪脚刀等于是铁隔壁。
一楼灶间正对下去,春光养了座小花园,这几乎是全小区头上的一顶皇冠。照以前,每栋楼前的空地皮上不是狗毛杂草,就是散着异臭的花。见得入眼的,就随它长着,换季了总有人推着修草机来。见不入眼的就擅自端了,栽上几株枇杷树,几株无花果树,或许还能吃上几口。也有种小尖椒的,小胡葱的,好省去菜场里几角钱。可是谁家狗一踩,那些半枝莲啊,薄荷叶啊,连茎带叶都被碾进泥里,楼上楼下又要扬脖子红脸。不过这都是小事,最怕碰上停车场扩建,管你高的矮的,统统砍了浇上小方砖。人们眼睁睁地望着自己长到两三楼高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骂娘,有的不响,过一阵重新栽过。偶尔看到缝隙里伸出一两根小草,竟还是原先的狗毛草,心头光火。
唯独春光楼下,老远望过去,常年一片齐整的光景。
春光这片地皮,寸土寸金,毫无闲置。一面贴墙,正好堵住他的车棚窗门。三面围着木栅栏,当中有一爿是活动的,等于一扇小门,合上的时候不留缝隙,打开的时候,脚边恰有块红砖专门抵住。红砖跟肥皂一样,下雨天泡没了轮廓,用着用着就单薄下去。好在窗沿下总是堆着一摞捡来的红砖,我后来敲过好几只角在地上写字。靠墙先是一排水缸,按大小依次立着,大的盖着木板,很工整的方片形,有时上面躺着一个木瓢,有时木瓢浮在缸里。小的装泥,或者不装,附近摆着几只长条的豆腐盒,分不清是春光浇花留下的,还是喂狗留下的。
树种在地上,也是那几样大家都会种的,枇杷树和无花果树,长着长着就要歪到路上去,春光就常常修剪。另一株茶花树,春光嘴上不说,谁都晓得那是他的心头宝。春光特意搭了个小隔间,四条长木板牢牢撑着,入了冬还要拿塑料膜裹起来。花是栽盆里的,有时也用小缸。一般人家种的凤仙和夜来香他有,映山红和茉莉他也有,但也都是些普通的品种,结了小果子就红红的,不结便被靠外的枇杷树档住了,看不清开不开花。
即便如此,小花园里头也挤得落不下脚了。春光就在不种树的空当处铺起瓷砖来。一块半块,都是些人家用剩的碎形状,碎花纹,踩进去才晓得,噢,这是条路了。下雨的时候,按着它踩,脚不会湿。
我讲,你好开店了。卫生间的小方砖也有,客厅的大方砖也有,灶间的大理石也有。
好看呀,春光讲。可是他脸上并没有因为感到好看而高兴,仍闷头锯着刚讨来的木纹地板,细长条的,表面有树的螺纹。他把截面弄平滑,贴在墙根。又多了一个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