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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也有人在墓园上坟的时候,瞥见春光的坟墓了。更要命的是,他还看到那块石头上,沈春光三个字也涂黑了,跟旁边阿婆的名字一样,都是暗的。这把看到的人吓坏了。他回来一说,小区里的人一想,觉得春光好像确实几天没在租碟屋门口摆摊修东西了。
闵珠杂货店附近的母瓜子议论纷纷,春光死掉了啊?伊啥辰光死掉的啊。
有些人的关注重点不在这,他们说,伊为啥放在此地,要放回上海去的呀。
又说起了坟上那茬陈年旧事。这女的谁啊,也是冷冻厂的吗,大伊几岁啊,是二婚头吗。他们问个不停。
我这才晓得,原来春光不是木匠,也不是电器厂的技术工人,过去三十年,他是在冷冻厂里切猪肉的。
冷冻厂,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个造冷饮的地方,就是那个每年夏天最盼望去的冷饮批发部。七月头上,大人厂里发了冷饮券,小孩就激动得不行,立刻吵着要去批冷饮。奶油棒冰、绿色心情、滚雪球、三色杯,是小孩喜欢的。红豆皇、盐水棒冰,这是大人要吃的,他们觉得吃冷饮就是为了解暑。可是小孩不这样想,我们吃冷饮吃的是奶油和色素。小店一次只能买一支,但批回来的冷饮是自己的,好像不要钱一样。而且小店里品种太少,只有到了批发部,看到十几台冷柜里面躺着几百种冷饮,才感觉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当我穿着背心把脸贴在冰柜玻璃上,盘算着批哪几种冷饮回去的时候,就有一种人,在三十几度的天气里穿着军大衣,穿梭在大冷库里搬冷饮。我以为这种人就是冷冻厂的人。
可是我想错了。冷冻厂里没有冷饮,只有猪肉、牛肉、羊肉,什么部位的肉都有,分批挂在车间里。春光,我后来才知道,是负责杀白猪的。
冷冻厂从畜牧站收来新鲜的猪,也直接从乡下收猪,乡下人自己养的猪叫草猪,吃起来香。他们收来一车一车的猪,先要过磅,按分量排序,接着有人拿着电警棍把猪电晕,随后有人负责脱毛、去皮、大卸八块、洗下水,也有人负责把他们冷冻起来,这些车间都很辛苦。比较轻松的是后面几个环节,管分配和管运输的。可是他们后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没了分配,就要负责卖出去,这可不好卖,于是他们变成了跑销售的辛苦人。
春光呢,春光就一直是站在把猪大卸八块的岗位上。我吓了一跳,春光这只手什么精工细活都会,结果他只是个杀白猪的人!我想着他穿一条冷饮批发部里见到的那种军大衣,脸上结着霜,露出一个雪白的衬衫领子,反复挥着一把有点钝但也不失锋利的刀,我便感到一阵无聊。
我在想,春光这副面孔是在冷冻厂里冻出来的吗。是不是长久对着杀白猪就会没了表情。
我仿佛感到那些木工和旧电器是鲜活的了。
过了几天,春光提着他那只手提包,一本正经地从大门口走回来了。
小官冲上去问,春光,春光啊,到啥地方去了啊。
姆妈没了,我回去看看。
大家当侬没了!晓得吗!小官说得很直接。
春光顿了一下。
侬这个名字叫谁涂成黑的啦!吓死人啦!
我自家涂的,给老太婆涂涂新,顺带便自家也涂了。春光仍是没啥表情。
这话又把人吓死。门口几个老太太眼珠都要爆出来了。
啥事体啊!这种可以随便涂的啊!死了么涂黑呀!
春光说,不搭界的,反正总归要死的。
他就径自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