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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水街上见过榜样的人有多么少,恐怕十根手指头数得过来。再去掉那些痴呆的、过世的,现在恐怕连一只手都不到了。
那是在二〇〇〇年大年初一。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二〇〇〇年是奶奶走的头一年,一月底走,二月头上就过年了。相邻见到我家的人,都会惋惜地说一句,哎,可怜,撑过千禧年,撑不过年三十。
从前年头上不时兴旅游,人们不是去上海走亲戚,就是去乡下走亲戚,少数留在家里的,想得开,就去吃一客小笼包、烧麦,想不开,热点隔年饭的剩菜,极少人会出去买早饭。再说了,做早饭生意的大多是外地人,过年回家去了。他们贴张告示,正月十五以后营业。我家恰逢奶奶做七,哪也没走,大人很忙,一个不太熟的姑妈带我出去买早点。
我走出去,看到阿祥夫妇照旧开店。
一块钱一副大饼油条,阿祥又多递给我一张大饼。我骗他讲,不要不要,家里吃过糖粥了。以前奶奶不准我拿茶叶蛋的时候总是这样跟他推托。姑妈笑我,小神经,大年初一谁家喝粥啊。阿祥还是给我,他讲,来年要考一百分,晓得吗。那时街上人很少,我们走过拐角,我并不知道,迎面走来的是阿祥的女儿。
海华啊……来了啊……
阿祥老婆叫她海华。那一声轻轻的,颤颤的,带着点哭腔。海华生得很高很壮,皮肤黑黑的,一个大辫子,同薄皮棺材和火柴杆都不像。她背一只很大的书包,看上去不像刚从家里过来。姑妈扯着我停下来,牢牢盯住海华。小姑娘看样子昨日肯定没吃年夜饭,她讲。
阿祥老婆要脱围裙走出去,被阿祥拦住。他口气很严肃,海华,你想好了,回来,房子有,钞票有,只要是爸爸姆妈的,明朝全是你的。跟伊走,从此就不是一家人了。
海华跪在地上哭。不远处站着一个寸头小伙。路过的几个相邻不约停下来看,来来去去几十年,他们有着和姑妈一样敏锐的感觉。
我不敏锐。直到姑妈回家对人讲几遍,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海华不在家,不是到外地念书,而是和刚从“庙里”出来的小青年好上了。庙里出光头,这是监狱的一种隐晦说法。那时候,吃过牢饭的人相当于社会上的废人,没单位收,爹娘也不认的。海华要和他好,等于自毁前程,叫阿祥也面上无光。单凭这一幕,人们无从晓得海华跟寸头是怎么认识,怎么好上的。大家只猜得出,海华跟爹妈闹了很久,这次回来,是要同寸头结婚,想叫阿祥夫妇同意。
阿祥老婆看起来心软,好过关,唯独阿祥难说话。他几度抄起扫帚要冲出去打寸头,被海华死死拦住。她讲,爸爸先弄死我好了!海华铁了心要嫁,阿祥扔了扫帚,也坚决不松口。他反复讲这一句,你要走,就从此拗断。他侧着身,吐烟圈,弹烟灰,说话时头也不回。僵持起来,阿祥老婆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哭号,扯着阿祥身上的卡其布围裙,劝他不要这样讲话,伤感情。
啥感情,你问问海华,对家里有一点点感情吗。
这天很冷,阿祥门口生意冷淡,却围起若干路人。秀水街上无人认识海华,他们边看边填充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声传达自己的见解。姑妈讲,小姑娘胆子这样大,爹娘估计拦不住了。旁边的人讲,阿祥一副狗脾气上来,话讲到这分田地,不大好收回啦。他们观人博弈,心里都在猜谁先软下来。
过了好久,海华靠膝盖挪过去,爸爸,真的不可以吗。
阿祥不响。海华放下书包,朝阿祥夫妇磕了几个头。阿祥老婆“哇”的一声,眼泪鼻涕哗啦啦落下来。海华讲,五岁进来,廿岁出去,谢谢爸爸姆妈拿我领大。我海华这辈子就姓李,爸爸姆妈就当没养过海华,就当我死掉,我心里有爸爸姆妈。
人们吓了一跳。原来海华不是嫡亲女儿。谁也没想到会来这样一出戏,纷纷看呆了眼。姑妈朝自己大腿狠狠拍了一下,要死,十五年白养啦,就这样送给别人家啦。有人等回过神来,再讲,亏得是领养,真有血缘关系,哪舍得说断就断呢。
那天的戏看到海华同寸头离去那一幕,边上十来个人就散开了。阿祥闷头烧香烟,阿祥老婆瘫坐在椅子上,谁也没敢前去多话。但他们和姑妈一样,带着合不拢的嘴巴,回去仔细朝四下说了一圈,最终让所有过完年回来的相邻都知道了。
阿祥的老熟人里,兴许只有奶奶不知道。这样挺好,从前街坊讲闲话的时候,好事坏事,头一个落眼泪的总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