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第2/4页)

说到当劳工的沾满血泪的往事,每个庄稼人就都唠不完。萧队长不打断他们,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

“你们个个都摊了劳工,能回来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萧队长说完,十来多个声音应和着。

“不是三营来,咱们都进冰窟窿了。”赵玉林补充说。

“对!”萧队长接嘴,“大伙寻思寻思吧,地主当不当劳工?”

大伙都回答:

“地主都不当劳工。”

“为啥?”萧队长追问。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有人说:地主有钱,出钱就不出劳工。有人说:地主有亲戚朋友在衙门里干事,摊了劳工,也能活动不叫去。也有人说:地主的儿子当“国兵”,当警察特务,家庭受优待,都不出劳工。又有人说:地主摊了佃户劳金当劳工,顶自己的名字。

“你们这屯子里,谁家没有出劳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现在没吱声的李振江抢着说。

“韩家大院摊过劳工没有呢?”为了缩小斗争面,萧队长单刀直入,提到韩老六家。

“咱们屯子摊一千劳工,也摊不到韩老六他头上!”赵玉林说,又点起烟袋。

背阴处,有三个人,在赵玉林说话的时候,趁着大伙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刘胜瞅见了,起身要去追,萧队长说:“不要理他们。”他转向大家又问道:“咱们大伙过的日子能不能和韩老六家比?咱们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能和他比吗?”

“那哪能比呢?”刘德山说。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孙头说。

“咱们穷人家,咋能跟他大粮户比呢?”看见大伙都说话,老实胆小的田万顺,又开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还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大瓦房,宽大院套。咱们命苦的人,起早贪黑,翻土拉块,吃柳树叶,披破麻袋片,住呢,连自己盖的草屋,也捞不到住……”说到这里,他的饱经风霜的发红的老眼里掉下泪水了。他记起了韩老六霸占去做马圈的他新盖的三间小草房,他的声音抖动,说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发不敢说了。

“怎么的,你老人家?”萧队长问。

小王向赵玉林问了老田头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

“老田头,今儿你把苦水都倒出来吧。”

“你说下去。”萧队长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吧。”

老田头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说:

“我心屈命不屈,队长,你们说你们的吧,我的完了。”

这时候,李振江站立起来,首先向萧队长行了一个鞠躬礼,又向大伙哈哈腰,这才慢慢说道:

“没人说,我来唠唠。我不会说话,大伙包涵点。我叫李振江,是韩凤岐家的佃户,老田头也是。咱俩到韩家走动,年头不少了。韩六爷的那个脾气,咱俩也明白,他光是嘴头子硬,心眼倒是软和的。”

刘胜跟小王同时暴跳起来,同时走到李振江跟前。

“谁派你来的?”刘胜问。

“谁也没有派我来。”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来干啥的?”小王跟踪问一句。

“啥也不干。”李振江说,使劲叫自己镇静。

“让他说完,让他说完。”萧队长也站起来了,劝住刘胜和小王,他怕性急的刘胜和暴躁的小王要揍李振江,闹成个包办代替的局面,失掉教育大伙的机会,又把斗争韩老六的火力分散了。他从容问道:“你叫李振江,韩老六的佃户,是吗?正好,我问你,韩老六到底有多少地呢?”

“本屯有百十来垧。”

“外屯呢?外省呢?”

“说不上。”

“他有几挂车,几匹牲口?”

“牲口有十来多头吧,咱可说不上。”

“你说差啦,谁不知道韩老六有二十多头牲口。”后面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叫唤,李振江扭转头去,想要看看那是谁。

“你不用看了,”萧队长冷笑说,“现在你知道是谁说的,也不中用。‘满洲国’垮了。刘作非蹽了。蒋介石本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人来救你们韩六爷的驾了。”萧队长言语从容,但内容尖锐;他本来要说:“韩老六的命也抓在穷人的掌心了。”可是他一想:在大伙还没完全清楚自己的力量时,说出来反而不太好。他连忙忍住,不说这一句,改变一个方向说:“我倒要问你,韩老六给了你一些什么好处,你替他尽忠?你种他地不缴租粮吗?”

“那哪能呢?”李振江说,不敢抬眼去看萧队长,装得老实得多了。可是他的这句话并不是真话,工作队到来的那一天下晚,韩老六叫了他去,在外屋里,他俩悄声密语唠半天,韩老六要李振江“维持”他一下,答应三年不要他租粮。就这样,为了自己的底产、马匹、院套,和那搁在地窖里年年有余的粮食,为了韩老六约许他的三年不缴的租粮,也为了韩老六是他的“在家理”的师父,他顽固地替地主说话,跟穷人对立。今儿下晚,萧队长担心转移了目标,分散了力量,有意放松李振江,走到课堂的中心,又向大伙发问道:

“我再问你们,韩老六压迫过你们没有?”

“压迫过。”十来多个声音齐声地回答。

“压迫些什么?”

又是各式各样的回答,有的说:向韩老六借钱贷粮,要给七分利、八分利,还有驴打滚的,小户拉他的饥荒,一年就连家带人都拉进去了。有的说:韩家门外的那口井,是大伙挖的,可是往后跟他不对心眼的,不能去担水。也有的说:得罪了韩老六,不死也得伤。韩老六爷俩,看见人家好媳妇、好姑娘,要千方百计弄到手里来糟蹋。

听到这儿,老田头的眼睛又在豆油灯下,闪动泪光了。

“老田头,你心里有啥,还是跟大伙说说。”萧队长早就留心他,带着抚慰的口气说。

“没啥说的,队长。”老田头说,眼睛瞅瞅李振江。

这时候,赵玉林从桌子上跳下地来,把他那枝短烟袋别在裤腰上,往前迈一步,一手解开三营战士送给他的那件灰布军服的扣子,露出他的结实的、太阳晒黑的胸膛。这是他的老脾气,说话跟打仗一样,他要发热冒汗,要敞开胸膛。他说:

“屯邻们,姓赵的我是这屯里的有名的穷棒子,大伙送我的外号:赵光腚,当面不叫,怕我不乐意,背地里净叫,我也知道,我不责怪大伙,当面叫我赵光腚,也没关系。”

有人发出了笑声。

“不准笑,”有人冒火了,“笑穷棒子,你安的是啥肠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