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第2/3页)

“今儿来了也不晚。”萧队长笑着说。韩老六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枝送给萧队长,遭了拒绝以后,他自己点着抽了说:

“队长要不是为咱们百姓,哪能来这荒草野甸的穷棒子屯子,这疙疸[4]吃喝都不便,凳子也缺,赶明儿搬到我们院子里去。我把上屋腾出来,给队长办公。再说,咱们乡下人对这如今民主世界,好多事情还不懂,队长搬去,早晚好请教。”

“好吧,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今儿下晚你先在这儿待一下晚。”

“那是干啥呢?叫我蹲笆篱子吗?”韩老六发问,他有些着忙,却故作镇定。今儿下晚的事,好多都是他没预先想到的,赵玉林的强硬,萧队长的扣押。他的五亲六眷,家理师徒,磕头拜把的,布满全屯。在哈尔滨,在佳木斯,在一面坡,都有他的休戚相关的亲友,大青顶子还有韩老七,他想他在这儿原是稳如泰山的,谁敢动他?可是现在呢?真的是蹲笆篱子了吗?他再试探一句:

“萧队长,我能回去一下再来吗?”

“不必要。”萧队长这样干脆回答他。

“队长,你说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说不行,也得讲个道理呀。”韩老六说,焦黄的脸上挂着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愤怒地说,“跟地主汉奸还讲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张口伤人呀。”韩老六说。

“打还要打呢。”小王说。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韩老六心里得意了,他想,“这下可整下他来了。”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好人,打好人,”萧队长从容地却是强硬地回答,“对刁横的坏蛋,可不一定。”

这时候,韩老六的大老婆子韩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着闹着闯进来了。韩李氏捶着胸口哭,江秀英小声地干嚎。

“我们当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韩李氏撒泼地叫道,“你杀死咱,杀死咱们一家吧。”

“队长,”江秀英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粉红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对萧队长说,“你们扣起咱们当家的,这不是抗违了你们的伟大的政策吗?”

正闹着,韩老六的儿媳、侄媳、侄儿侄女等等一帮人,都蜂拥进来,他的姑娘韩爱贞走在最后,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绸子大衫里面,衬着粉红洋纱汗衫子。她走到韩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着唤道:

“爹呀,可把你屈死哪。”

正吵闹间,元茂屯的另外两个大粮户,杜善人和唐抓子,带领三十多个人,拥进来了。他们团团围住工作队的人。杜善人站在头里,向萧队长鞠躬,这鞠躬的态度和韩老六一模一样的,不过是他的身体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弯得那么深。往后,唐抓子上来,呈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民户韩凤岐,由贵工作队长拘押的有。想必韩家仇人官报私仇,糊弄长官。查该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请长官开恩释放,民等保他听审不误。

此呈

萧工作队长 殿

下面是三十二个人的名字,手印或图章。

韩长脖也在这一群人里,趁着大伙乱哄哄地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凑近韩老六的身边,两人嘀咕了一阵。两人才说完,听到杜善人喘着气说道:

“请队长放他。”

“管保他听审不误。”唐抓子添了一句,叹了一口气。

在老娘们的哭闹中和男人们的包围里,萧队长镇静如常。他既不慌张,也不生气。他坐在桌子上,冷静地看着这些装扮成为各种各样的角色的男女,有时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递上来,他慢慢念着,看到“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问那站在头里的唐抓子:

“韩凤岐当过两年伪满的村长,他五哥是个大特务,他七弟是国民党胡子,他外号是韩大棒子,附近几个屯子,挨过他的揍的人没有数。好娘们他都想尽千方百计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设法去霸占,你们说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国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问问你们。”

一席话,说得这一群人都不能吱声。

韩老六看见萧队长这样熟悉他的历史和行径,连忙对杜善人招呼:“亲家,”又对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谢谢你们来保,萧队长是找我来唠唠,也没难为我,你们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里人说道:“你们也回去,没关系,萧队长会放我回来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给我送一盒烟卷,一些酒菜来。”

韩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会,李青山送来一个描绘着青枝绿叶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烧酒。酒菜摆在书桌上,韩老六邀萧队长同喝一杯,遭了拒绝后,又请刘胜同小王:

“来尝尝咱们关外的口味,同志,”韩老六说,“尝尝狍子肉,喝盅高粱酒。”

没有人答应他的邀请,韩老六慢慢地独酌。一直喝到他的颧骨发红,才放下酒盅,拚命抽烟卷,手支着头想。他的心思挺复杂:在旧中国,他开始发家,在“满洲国”,仗着日本子帮助,家业一天天兴旺,江北置一千垧地,宾县有二百来垧,本屯有百十来垧。为不引起别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顶少的屯子。山林组合[5]有他的股份,街里烧锅的股分,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杀穷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满了佃户劳金的鲜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为“满洲国”是万古千秋,铁桶似的,他依附在这铁桶的边沿,决不会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响,十天光景,这铁桶似的“满洲国”哗哗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来,像个没有爹妈的孽障。他心惊肉跳,自以为完了。蒋介石的“中央先遣军”刘作非收编了他的哥哥韩老五、弟弟韩老七,并且叫他当上元茂屯的维持会长。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刘作非乍一来到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粮户,摆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捐来的小户的银钱,水一样地花着,不到半拉月,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枪炮加喀加喀地响着,“中央先遣军”又哗哗地完了。韩老六把枪插起来。如今,小小一个工作队,来到这屯子,好像是要把这屯子翻个过儿来,连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里的赵光腚,竟敢带人来抓他来了,这真是祖祖辈辈没有见过的奇事。说是吃得太多做的噩梦吧?又实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给软禁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儿该咋样,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不能长远的,”这个思想忽然闪进他脑瓜子里,使他快乐点。“穷棒子还能长远吗?”他这样告人,也这样自信。因此他的心机全部用在下边这个目的上,咋样对付这个短时期的“变乱”,等待他的好日子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