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九(第2/3页)

“你来我这儿,小郭,熟人好说话。我家劳金多,活轻。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会答应。

“六百就六百,”韩老六突然大方地说道,“我姓韩的是能吃亏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问一句。

“再说吧。”韩老六不直接拒绝,狡猾地说。

就这么的,郭全海又在韩老六的家里吃劳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东头那间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气的大门外。鸡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来。这么的,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车前马后,他劳累一年。到年,还没拿到一个钱,韩老六宰了一个大肥猪,把半边猪肉配给劳金们。他给郭全海五斤。

“你拿去吧,新年大月包两顿饺子吃吃。你看这肉,膘不大离吧?”韩老六说,“这比街里的强,到街里去约[4],还兴约到老母猪肉哩。”

郭全海一想,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他还能安啥好肠子吗?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韩老六说,一脸不高兴。

“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两顿饺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还在老韩家吃劳金,他不甘愿,可是穷人能随自己心愿吗?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黄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丝挂丝,缕挂缕的了,想置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韩老六要头年的劳金钱,韩老六横着眼瞅他一眼说:

“你还要啥劳金钱?”

“头年给你干一整年活,冲风冒雨,起早贪黑的。”郭全海说,气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吗,你还有啥钱?”

郭全海听了这话,一声不吱,就往外屋里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门口,拦住他说:

“你往哪跑,你这红胡子。”在伪满,说人是红胡子就能叫人丢命的。韩老六早迈进里屋,借了日本宪兵队长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顶门子,赶出来,用枪指着郭全海胸口,喝叫道:

“你敢动,你妈的那巴子!兔崽子!”

“马鹿[5]!”留一撮撮小胡子的森田,也踱出来,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帮着韩老六斥骂郭全海。两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门边,气得嘴里冒青烟,半晌不动弹。

“还不走,等着挨揍吗?”李青山站在一边,这样说。就这么的,郭全海给韩老六扛一年零两月的大活,到头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宫股长叫郭全海往密山去当劳工,“八一五”才回。

说到这里,郭全海对小王说道:

“韩老六跟我们家是父子两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开会,你咋不敢斗?”小王问。

“韩老六的家里人,磕头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场里吹胡子,瞪眼睛,大伙谁还敢说话?我个人说说顶啥用?光鼓槌子打不响。”

“你先联络人嘛,”小王说,“找那心眼儿实,不会里挑外撅的人[6],找那跟韩老六结仇结怨的,你多联络些人,抱成团体,就会有力量。”

“要说心眼对劲,头一个就数南头老白家。”郭全海说,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着他说,早从炕头跳下地,拖着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头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垧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垧兔子也不拉屎的[7]黄土包子地。”他在伪满时,交了出荷粮,家里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却从不犯愁,从不着忙。他是一个心眼挺好、脾气随和、但是有些懒懒散散、黏黏糊糊、老睡不足的汉子。铲地的时候,天一下雨,人家都着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却说:“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觉。”

“你想睡,不下雨也行,你是当家的,谁能管你?”有人说。老白翘一翘下巴,指指他的屋里的。因为自己有个偷懒爱睡的小毛病,白玉山有点害怕他媳妇。因为他媳妇又勤俭,又能干,炕上剪子,地下镰刀,都是利落手。铲地收秋,差不离的男子照她还差呢。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自己有缺点,又找不出娘们的岔子,第一回干仗,他干输了。第二回,第三回,往后好多回,白玉山心怯,总干不过她,久后成了习惯了。有一天,大伙闲唠嗑,一个狗蹦子[8]说道:

“我说,咱们谁怕娘们呐?”

另一个人说:

“别不吱声装好人,谁怕谁应声。”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废报纸卷烟卷,一声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伙说,老白哥怕不怕娘们?”狗蹦子点他的名了。

“你别哗门吊嘴的[9],”白玉山从炕上跳下来说道,“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正在这时候,白大嫂子一手提着掏火耙[10],找他来了。

“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里没水,柈子没劈,你倒轻轻巧巧来串门子来了。”

白玉山嘴里嘀咕着,脚往外迈了。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

白玉山搬到元茂屯来的那年,伪满“康德”五年,原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他在元茂屯东面的草甸子里,开五垧大荒。那年雨水匀,年成好,一垧收十石苞米,他发家了。娶了媳妇。第二年,韩家的马放在他苞米地里,祸害一大片庄稼,为这事,他跟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干一仗。姓李的跑到韩老六跟前,添醋添油告一状。韩老六火了,骑了他的那匹大青儿马,一阵风似的,跑到老白家,怒气冲冲,下马冲进他外屋,一阵大棒子,把他家的锅碗瓢盆,水缸酱缸,全打得稀碎。完了,一声不吱,迈出门外来,跨上青马一阵风似的往回跑了。老白跑到村公所告状,村上不理。又跑到县上,他上了呈子。韩老六听到这事,躺在大烟灯旁冷笑道:

“他去告我?正好,我躺在炕上跟他打官司,不用多费几张毛头纸,看他有多大家当。”

县官断案,白玉山输了,罪名是诬告好人,关在县大狱。白大嫂子卖了四垧地,把人赎回来。这四垧好地都落在韩老六手里,白家剩下一垧石头砬子地[11]。白玉山从县大狱出来,从此就懒了。他说:“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见天,总是太阳一竿子高了,他还在炕上。他常盼下雨,好歇一天,在晴天,他仰着脸说道:“你看这天,一点点云影子也没有,老龙都给晒死了。”

在地里,他歇晌挺长。有一回,白大嫂子给他去送晌午饭,发现他睡在高粱地的垄沟里,又有一回,天落黑了,他没有回来。白大嫂子提着掏火耙,挨家挨户找,没有找着。问铲地的,问放猪的,问赶车的,都说没有见。白大嫂子有些着忙了,把掏火耙撂了,她请屯邻帮她找,她担心他碰到黑瞎子,又怕他掉在黄泥河子里,心里好焦。赶到月芽挂到他们小草房的屋角时,老赵家来告诉她,他在河沿的野蒿里睡着,正打鼾哩。白嫂子赶去,把他接回,她又气又喜,哭笑不得。那一夜,她也没有跟他算这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