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一(第2/3页)

李大个子说:

“连大渣子也混不到嘴,还有娘们来陪我遭罪?”

伪满“康德”十一年,收秋后,下霜了。伪村公所劳工股的宫股长摊他的劳工。他满口答应:“行,行,替官家出力,还有不乐意的吗?”

宫股长说:

“你倒爽快,不说二话。”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再走。

当天下晚,李大个子在家里,一宿没有睡,只听见他的打铁场里丁零当啷响一宿。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他家的门还叫不开。大个子蹽了。铁砧、风箱、锤子、锅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双破靶兀靶拉,一个破碗架。

李大个子带一柄斧头,一把锄头,溜出南门,连夜跑了二十里,躲在一家人家的高粱码子的下边,脚露在外边,蒙了白白一层霜,像小雪似的,冻得直哆嗦。

往后,他到了南岭子,提着斧头,整了些木头,割了些洋草,又脱了些土坯,就在一座松木林子里,搭起一个小窝棚。白日,怕人来抓,躲在密密稠稠的树林子里,他瞅见人,人瞅不见他。下晚,回到小窝棚里避风雨。有一夜,他躺在木板子床上,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啾啾地叫着,他用手一探,触着一段冰凉冰凉的长圆的东西,把他心都吓凉了。那家伙扭出窝棚去,钻进草里了,没有伤害他。那是一条大长虫。

秋天的山里,吃的不缺,果木上的野果子: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里红[6]、榛子和蘑菇,都能塞肚子。有时候,还能跑到几里外去捡人家漏下的土豆和苞米。冬天药野鸡,整沙鸡。运气好,整到一只狍子,皮子能铺盖,肉能吃半拉月。春天,地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菜。他对对付付过了快一年,当了快到一年的黑户,还开了一些荒地,种了苞米和土豆。“八一五”以后,他才搬回元茂屯。

成立农会的时候,白玉山找他,跟他谈一宿。他说:“让我寻思寻思,”他又寻思了整整的一宿。第三天一早,他来找白玉山说道:

“老弟,不是我不乐意参加。我是不乐意随河打淌[7]。我要在自己的脑瓜子里转一转,自己的心思得从自己的脑瓜子里钻出来,这才对劲。”

“如今你脑瓜子里钻出来的是啥心思呢?”白玉山笑着问他。

“我现在寻思,就是有人用刀子拉我的脖子,也要跟共产党跟到底。”

李常有成了农会的正式会员,并且当了小组长。

这天下晚,他把白玉山劝到自己的家里,问他两口子干仗的原因,白玉山道:

“说不上。”

李大个子笑起来说:

“看你这人,还是那样稀里糊涂的,跟屋里人干一下晚的仗,还不明白是为啥?看,天头发白,快亮天了,咱们来作点什么塞塞肚子,回头我去劝劝大嫂子,叫她消消气。”

说到这儿,李常有放低声音说:“兄弟,穷帮穷,富帮富,你如今是农会委员,是咱们穷哥们的头行人,快别吵吵,叫那些不在会的人瞅着笑话。来吧,你去园子里摘点黄瓜豆角,我来烧火做饭。”

吃罢早饭,白玉山在李常有家里呆着。大个子急急忙忙赶到白玉山的院子里。白大嫂子正端着一瓢泔水倒在当院猪槽里,她在喂猪。她又喂了一只白花小壳郎。看见李大个子迈进院子,她装着没有看见似的低下头来,拿一块木片去搅动那掺了西蔓谷的泔水。早晨的黄灿灿的太阳,透过院子东边一排柳树的茂盛的枝叶,照着她微微有些蓬乱的黑黑的疙疸鬏儿[8]上的银首饰,闪闪地发亮。

“大嫂子!”李大个子走到她跟前,叫她一声。她仰起脸来,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还是皱着在一起,她的气还没有消尽。

“这壳郎的骨架子好大,到年准能杀二百来斤,”李大个子先唠唠闲嗑。

“嗯哪。”白大嫂子淡淡地随便地答应,并不抬头。她还在生白玉山的气,捎带也不满意大个子。在她看来,李大个子不该管闲事,把白玉山拉走,没有给她出出气。搅完猪食,她噘着嘴,拿着瓢,转身就往屋里走。李大个子跟在她背后,想要劝解,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走进东屋,看见炕席上晾着一件青布小衫子,想起白玉山正光着脊梁。他灵机一动,撒了一个谎:

“老白下晚挨了浇,又没穿衣,想是冻着了,脑瓜子痛得邪乎。”

“痛死他,痛死他!”白大嫂子坐到炕头上,拿起针线活,这样地说。李大个子坐在对面北炕上,想不出法子,他用唾沫粘着烟卷,寻思还是先唠些家常。他东一句,西一句,尽谈一些过日子的事情。忽然,他说:

“前年秋天,你不是也有一个壳郎吗?到年杀了多少斤?”他故意问。

“还到年哩。”白大嫂子说,“才到秋,叫韩老六搁洋炮打死了,”说到这,她记起了她的一连串的不幸,她的眼睛潮湿了。由于壳郎,她又想起她的小扣子。深深知道他们的家庭底细的大个子,趁着这机会说:

“你看我倒忘了,你的小扣子不是那年死的吗?”

“可不是,叫韩老六给整死的。”白大嫂子火了,狠狠地骂道:“那个老王八,该摊个炸子儿[9]。”

李大个子看见她的火气已经转换了方向,就跟她说起韩老六的种种的可恶,又说农工会的人,就是要叫大伙起来,打倒韩老六的,“也是替你小扣子报仇呀,大嫂子。”

“这我明白。”白大嫂子说,“我可不知道,见天下晚他去串门子,尽干些啥?”

“白天人家要下地,老白也有活,只好到下晚出去。”

白大嫂子低下头来,这回不是生气,而是不大好意思。听了韩长脖的一句话,无缘无故闹起来,自己也觉得对不住当家的,捎带也对不起这个和事的大个子。

“谁跟你嚼舌头,说老白在外干啥的?”李大个子问。

白大嫂子说起这事的经过。李大个子说:

“谁叫你信那种人的话呢?”

“他不也是穷人吗?”白大嫂子明明知道上当了,还是说了这一句来给自己掩饰。

“你是外屯才搬来的吗?你还不明白他那个埋汰底子?”李大个子说。

“我寻思,人一穷下来,总该有点穷人的骨气。”白大嫂子说。

“他不是人,说的话也不是人话。白大哥的人品你还能犯疑?他一心一意为大伙,你不帮他,倒拖他后腿……”

“不用提了,都怨那该死的长脖子。他脑瓜还痛吗?”

“他是谁?你说老白?你不叨咕[10]他,他脑瓜子就不痛了。”李常有说,笑着抬起身子来,“我就去叫他回来。”他迈步出门。

“你别忙走,请把这衫子给他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