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五(第2/3页)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3],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白地红花绸衫子,白净绸裤子。领扣没有扣,露出那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红里衣,更显得漂亮。她瞟杨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壶来斟酒。从她的衣袖里,头发上,冒出一股香气来,冲着杨老疙疸的鼻子。他的两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樽来,酒洒出来,洒在炕桌上、凉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杨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点小事,就来。”韩老六说着,起身往西屋去了。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迎着韩老六大声地说:

“看你把贞儿糟蹋成啥样?”

“别吱声,你知道啥?”

在东屋,韩爱贞又给老杨斟樽酒。杨老疙疸不敢看她脸。眼睛光在她手上转动,她的手胖,两手背都有五个梅花坑。

“杨主任,再喝一樽,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杨你在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户的外面,出现一个人的脸。这是杨老疙疸领导的唠嗑会里的张景祥。他站在屋里透射出去的灯光里,望着里面,正看见韩爱贞敬老杨的酒,把他气坏了,就在外面放开嗓门说:“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从窗户跟前走开了。

杨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来,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气,赶上张景祥,跟他干仗了。

杨老疙疸怒气冲冲问:

“谁说我在这?”

“大伙都来了,等你开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叫我上煎饼铺去找。我到那里,掌柜的说,你上韩长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韩长脖说,你上这来了。你好快乐,还喝奔[4]我呢,回头告诉大伙,说你跟韩老六姑娘喝酒干啥的。”张景祥一边走,一边说。

老杨和软地说:

“好兄弟,别说吧,我个人去抠个人的根,我这回错了。”

张景祥看他认了错,又是农会的委员,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大伙。杨老疙疸当天下晚说他自己脑瓜痛,不能开会,叫大伙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队,说在“满洲国”,张景祥在外屯给日本子扛活,心眼向着日本子,是个汉奸,“农工会能要这样会员吗?”末尾,他问。

萧队长说:

“这事得调查一下。”

第二天,老杨又说:

“‘八一五’日本子跑时,张景祥去捡洋捞,捡了一棵九九枪,插起来了。”

这事情,谁也不敢说有,不能说无,大伙只好同意杨老疙疸的意见,暂时停止张景祥的农会的会籍。

韩老六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疸问。

“谁?”韩老六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疸也说假话:

“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

“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杨老疙疸起身告辞。

“杨主任,别忙走,还有点事。”韩老六说着,走进里屋,一会走出来,对杨老疙疸说:

“头回杨主任在这,贞儿看见你穿的小衫裤子都破了,不像样子,她想给你做一套新衣,给你量一量尺寸。她说:‘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裤,这像啥话?’她又说:‘赵玉林、郭全海那一帮子人都是些啥玩艺儿呀?杨主任他也跟他们混在一堆,珍珠掺着绿豆卖,一样价钱也抱屈,慢说还压在他们底下。要我是,哼……’我骂她:‘你说的是一派小孩子话。’”

杨老疙疸还是不吱声。

韩老六邀他:

“到里屋坐吧。”

杨老疙疸跟着韩老六,掀开白布门帘子,走进里屋。大吊灯下,他头一眼看见的,不是摆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里的五光十色的家具,不是挂在糊着花纸的墙壁上的字画,不是遮盖玻璃窗户的粉红绸子的窗帘,不是炕上的围屏,不是门上的仰脸[5],而是坐在炕桌子边的一个人。在灯光里,她穿着一件蝉翼一般单薄的白绸衫,下面穿一条青绸裤子。杨老疙疸正在那里出神,韩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借故走了。

韩爱贞敬了杨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着。酒过三巡,韩爱贞醉了,连声叫道:

“哎呀,可热死我了。”

说着,她扭身伸手到窗台,拿起一柄折扇,递给老杨;自己绕过炕桌来,坐到老杨的身旁,要求他道:

“给我扇扇。”

杨老疙疸慌里慌张打开扇子,给她扇风,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把扇骨折断了两根,韩爱贞哈哈大笑,手撑着腰,叫道:“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老杨冷丁地丢了扇子,用一个猛然的、粗鲁的动作,去靠近她。她轻巧地闪开,停住笑,脸搭拉下来:

“干啥?你疯了,还是咋的?”

杨老疙疸不顾她叫唤,拉住她胳膊。她尖声叫道:

“妈呀,快救命,杀人了。”

她一面叫唤,一面嚎啕大哭了。这时候,哗啦一声,门给冲开了,首先冲进来的是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和小老婆子。

大老婆子问:

“怎么了?”

小老婆子嚷:

“什么事?”

杨老疙疸慌忙放开手,韩爱贞仰脸摔倒了。她的肥厚的脊梁压着炕桌的一头。炕桌压翻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杯杯碟碟、汤汤水水、酒壶酒樽、清酱大酱、辣酱面酱、葱丝姜丝、饺子面片、醋熘白菜、糖醋鲫鱼、红烧狍肉,稀里哗啦的,全打翻了,流满一炕,泼满一地,两个人的脸上、手上、腿上和衣上,都沾满了菜汤酒醋、大酱辣酱,真是又咸又热,又甜又酸,又香又辣,味儿是十分复杂的。韩老六的两个老婆子也分沾了一些。

这时候,里屋外屋,黑鸦鸦地,站满了人。韩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进来了。在稀里哗啦的骚扰中,韩爱贞爬了起来,翻身下地,扑到她娘的怀里,撒娇撒赖地哭唤,但没有眼泪,她没有来得及穿鞋,两只光脚丫子在地板上擂鼓似的尽蹬着。

“妈呀!”她叫了一声,又哭起来。

杨老疙疸跳下炕来,愣住了一会,转身往外跑,门口堵住了,他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