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第2/3页)

听到这话,萧队长抬起半截身子来,用左胳膊撑着,问道:

“谁说的?”

“东门里老王太太说,李桂荣上她家串门,自己说的。”

萧队长连忙起来,披着大氅,又添上点灯油,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棉袄兜里取出日记本,用金星笔记下郭全海的后头几句话。萧队长记性原也不坏,但遇到当紧的事,就用笔记下,心记不如墨记,他信服老百姓的这一句老话。写完他又上炕来,好像提醒郭全海似的说道:

“你说这屯子里有没有卧底[2]的坏根?”

萧队长挑灯写字的时候,郭全海因为太困,闭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没有听准他的话,反问一句:

“你说啥呀?”

“这屯子有没有暗胡子?”

这回他听准了,警觉地睁开眼皮说:

“怕也不能没有吧?”

他的困劲过去了,睁开眼睛,听着萧队长讲述关里日特和国特打黑枪、放毒药、挑拨造谣的故事。临了,萧队长问道:

“这屯子还有谣言吗?”

“说‘中央军’到了哪儿这种谣言是没有了。可头几天,屯子里老爷子老太太都说:‘韩老六家的屋顶上开红花,院子里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这话远近传遍了。”

“谁传出来的?”

“听说是韩老六的小点子。”

“她不是李桂荣的相好吗?”

“可不是咋的!”

“信这谣言的人多不多?”

“连老孙头也信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除开上年纪的人,年轻人也有信的吗?有?这事得好好调查一下。我早听说,李大个子上前方,出担架以后,元茂屯就没有锄奸委员,那还能行?咱们一面斗地主,一面还得整特务。地主是明的,特务这玩意儿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枪好挡,暗箭难防。”

“咱们整特务,也得靠群众,你把群众发动好,群众的阶级觉悟普遍提高了,暗胡子就钻不了空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这屯子里,谁能代替李大个子的职务?”

郭全海寻思一会,说道:

“张景祥兄弟,张景瑞,我看能行。”

“赶明儿引他来谈谈。”

这时候,小鸡子叫了。灯油又尽,萧队长没有再添油,灯捻哔哔剥剥响一阵,就熄灭了。挂着白霜的窗户玻璃,由灰暗慢慢变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萧队长刚闭上眼皮,又睁开来,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郭全海:

“睡着了吗?”

“没有呢。”

“明儿一早,把五个民兵的钢枪都收回来。你挑几个年轻的人当民兵,老初能当队长吗?”

“叫他试试看。”

两个人都没再吱声,一会发出了鼾声。天放亮时,老万上白大嫂子那儿拿回了补好的衣裳,他们还没有醒来。

雪停风住,天放晴了。日头慢慢照到窗户玻璃上。老万坐在农会西屋南炕上,在明亮的窗台边,一面用红绸子擦着匣枪,一面低声哼歌子。一个长挂脸的小个子男子在外屋的门外探头探脑。老万问是谁,长挂脸赔笑进来回答道:

“我要见见萧队长,我叫李桂荣。”

老万仔细打量他。他穿一套破裤袄,戴一顶套头帽子。老万问他:

“你是头茬[3]农会的李文书吗?萧队长还没有起来。”

李桂荣退出,老万也没有送他,仍旧低头哼他的歌子,仔细擦匣枪的零件。一会老孙头来了,老万笑着招呼他:

“上炕,上炕暖和暖和。”

老孙头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子旁边,笑着说道:

“李桂荣来干啥的?”

老万逗乐子,随口编一句:

“他来告你的。”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他来告我老孙头?我才不怕呢,我又没有溜张富英的须。张富英办农会,他当文书。张富英跟小糜子相好,他穿针引线。他当我不知道。老孙头我走南闯北,啥事不明白?他们当令,尽找些头头脑脑,杜善人、唐抓子,也能上农会,穷人说话不好使,你反正是人越老实,越吃不开。张富英腰里别个小腰别[4],穿双大皮鞋,走道挎嚓挎嚓的,活像个‘满洲国’警察。”

“张富英打过你吗?”

老孙头认为叫人打过,是丢人的事,他不承认,说:

“他敢。”

老万知道这件事,笑着顶他道:

“他们说,他踢过你一皮鞋脚。”

老孙头忙说:

“你听他们瞎造谣,谁敢踢我?要是叫他踢过,我早坦白了。这又不丢人,坦白了倒是光荣。”

老孙头把坦白光荣这些新字眼,乱用一通,说得老万笑起来,把东屋萧队长笑醒了。

“谁呀?你们笑啥?”

老万回答道:

“老孙头来了。”

“请他过来。”

老孙头过来,坐在八仙桌子旁。瞅着炕上,萧队长和郭全海都起来了。郭全海穿好衣裳,饭也没吃,出去收缴头茬农会的民兵的枪去了。萧队长一面穿衣洗脸,一面跟老孙头闲唠:

“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反正是干的捞不着,稀的有得喝。”

“还是给人家赶车?”

“不赶车咋整?人呆得住,嘴呆不住呀。”

萧队长想知道屯子里人对头年分地的印象,满不满意。

“老孙头你两口子分的地好不好?”

“挺好,种啥长啥。”

说得拿着脸盆舀水进来的老万又笑起来。老孙头自己不笑,他心里老记挂告状的事,又凑近炕沿说道:

“他们来说我什么?我正要告发他们。他们尽糊弄官家,头年萧队长走后,区上来人调查夹生饭,要找老百姓。张富英说,都下地了,屯子里光剩老爷子老大娘。区上的人说:‘找他们来也行。’张富英找俩老人来,老太太耳朵有点背,老爷子眼睛有点看不清。区上的人问:‘你们这屯有夹生饭没有?’老太太没有听准,回答道:‘我们这儿都吃小米子,没有大渣子饭。’区上的人又问:‘你们这儿有破鞋吗?’老太太这回听准了,叹了一口气,又回答道:‘哎呀,咱们几辈子尽穿破鞋,哪能穿好鞋?’区上的人又好笑又窝火,骂道:‘扯淡。’老爷子忙说:‘她耳朵有点背。同志,有啥问题,你问我吧。’这时候,张富英进去拉区里的人到西屋,那儿炕桌上,摆好了酒菜,张富英、李桂荣,外加唐屯长,陪着区上的人吃着喝着,把酒盅都捏扁了。他还要来告我呢,他自己有啥好样,尽糊弄人。”

这时候,老田头来邀萧队长去吃早饭,顺便邀老孙头作陪。吃的是面条。老孙头一面吃,一面笑着说:

“这顿面条,请得应景。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

老田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