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第2/3页)

“我这个心呀,像一盆糨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进屯子,东头一匹黄马奔过来,张景瑞翻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郭全海叫道:

“来扫堂子的来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惊,慌忙问道:

“哪个屯子的?在哪里呀?”

“民信屯的,进了农会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枪的人们,往农会跑去。他早听说过扫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贫雇农来扫荡本屯的封建。他想,这是不行的。他们爷俩在元茂屯住了两辈子,杜家有枪,还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儿媳告发,还起不出来。本屯的人对本屯的情况还是这么不彻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来扫堂子,准会整乱套。他赶到农会,民信屯的三十多张爬犁,都停在门外,二百多个男女,打着一面红绸子旗子,敲着锣鼓,都进了农会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发一个民兵到三甲去问萧队长,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们道:

“到屋吧,外头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们都拥进农会的上屋。元茂屯的贫雇农也都赶来看热闹。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找着郭全海说道:

“听说你们屯子唐家大地主还没有斗垮。咱们屯子有他一块天鹅下蛋地[1]。他也剥削过咱们。咱们是来扫堂子的。早听说过,贵屯革命印象深,请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话,说得郭全海脸一沉,心里老大不乐意,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气,或是着忙了,都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老初立起眼眉说:

“谁包庇地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身后,转出一个长条子,取下他的套头帽子,脑盖直冒气,抢着说道:

“谁放着唐抓子不斗?”

郭全海的气消了一些,从容说道:

“唐抓子也正在斗呀。”

长条子还是叫道:

“放着大地主不斗,这不是耍私情,包庇坏根吗?”

张景瑞把从五甲起出的大盖,横举起来,在长条子跟前晃了一下道:

“包庇坏根,还能起出这玩意来吗?”

老孙头起初看见一下来这许多张爬犁,民信屯的人都挎着大枪和扎枪,口口声声说是来扫堂子的,吓了一跳。扫堂子这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扫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扫堂子。他寻思民信屯的人敢来扫堂子,不定咱们屯子干错了事了,官家不乐意,叫他们来的。他站在人们的身后,不敢朝前站。这时候,他瞅瞅大伙,见谁也不怕。张景瑞也能顶几句。他胆大了,慌忙挤上去,从张景瑞身后探出头来,冲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嚷道:

“亏你还当团长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扫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爷也给咱们砸歪了头了,你们还使大神的话。依我说,你们屯子比咱们慢一小步。”

这时候,郭全海怕两下顶嘴,把事闹大,走去拉着陈团长的手,挤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边上,取下别在腰里的烟袋,装一锅子烟,在灶坑里对上火,给陈团长抽着。两个人就唠起嗑来。在县上开积极分子会议时,他俩见过面,彼此认识,因此郭全海一开头就扯到本题:

“你们来斗咱屯的地主,帮咱们翻身,咱们是挺欢迎的,就怕你们不彻底,整乱套了。”

陈团长说:

“咱们两个屯子开个会,一块堆合计一下好不好?”

郭全海说道:

“咋不好呢?”

这时候,窗外院子里,红旗飘动,锣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们的红旗,挂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学他们样,取出红旗来,插在院里粮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锣鼓,元茂屯也敲打锣鼓,还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妇女陪着民信屯的妇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们烤着手脚,烘着衣裳。脸庞都热得通红。民信屯的妇女低低嘀咕了一会,就齐声叫道:

“欢迎元茂屯的姊妹们唱歌。”

刘桂兰满脸通红的,站在炕上,指挥大伙,唱了一个“蒋介石越打越泄劲,咱们越打越刚强”。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请她们也唱一个歌,郭全海嚷着开会,就都上东屋里来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说话:

“民信屯的贫雇农来咱们屯子,帮咱们翻身,欢迎不欢迎?”

几百个声音回答:

“欢迎!”

郭全海又问:

“欢迎咋办呀?”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老孙头的嘶哑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透了出来:

“咱们也上他们屯子扫堂子去,帮他们翻身。”

大伙都笑了,连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闭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说道:

“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们先迈一步。他们是来斗唐抓子的。我寻思唐家斗过两茬,底产有也不多了。这大冷天里,他们来回跑一趟,实在辛苦,咱们得匀出点啥,送他们带走,唐抓子在他们屯里也有一块地。大伙说说,匀啥给他们?”

老初说:

“唐家有两丈柈子,匀给他们吧。”

民信屯的长条子说道:

“你们把金银、粮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点柈子,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给咱?”

两个屯子又吵起来了。男对男,女对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妇女欢叫道:

“欢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从炕上蹦下地来叫嚷道:

“谁包庇了?起出枪来,还算包庇?”

民信屯妇女接口道:

“欢迎元茂屯,帮助咱们挖唐抓子底产。”

白大嫂子还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摆手,一面叫道:

“都别吵吵,咱们穷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话。这天下都是咱们的。咱们元茂屯少要点果实,也没关系。你们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里的两个谷草垛,外加二三百块豆饼,都是给咱们农会留下的,你们先拿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也站起来说道:

“民信屯的人听着,元茂屯的穷哥兄弟们待我们像一家子似的,还要匀果实给咱,这果实是他们农会留下做生产用的,咱们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轰似的分好几起回答:

“不能要!”

“决不能要!”

“人家的果实归人家,咱们坚决不能要!”

这么一来,原来是彼此相争的两个屯子,逐渐变得彼此相让了。两个屯子的积极分子集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结果,元茂屯的人逼着民信屯收下一垛谷草,一百块豆饼,补足他们冬季的牲口草料。临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布:

“才刚打发人去问萧队长,萧队长回信说:唐抓子的底产还是归咱们来整。信上又说:‘扫堂子是呼兰的经验。这办法对呼兰长岭区兴许还合适,咱们这儿行不通。可是,来扫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两下不能起冲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备饭,招待客人。’咱们早准备下饭了,没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酱管够。老爷儿[2]快落了,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