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二(第2/2页)

“是你吗,赵大嫂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打开插着的柴门。她的心都敞亮了,赵玉林媳妇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妇女,平常和她谈得投缘。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干雪,叫她上炕。赵大嫂子盘腿坐在炕头上,跟狗剩子逗一会乐子,两个女人就唠着家常。赵大嫂子问:

“你们掌柜的上前方去几个月了?”

听到问这话,刘大娘松一口气,拿出烟笸箩和旱烟袋,一面把黄烟捏碎,往烟锅里装,一面从从容容回答道:

“三个多月了。说只去四个月的,这会子该回来了。”

赵大嫂子看她递过烟袋来,笑着说道:

“你抽你抽。刘大爷这回功劳可不小。”

刘大娘听到这话,心有底了。她噙着烟袋,心里暗想:“没有过,就不错,说啥功劳呢?”嘴上却说:

“都是应该的,打国民党胡子,抱一点辛苦没啥。”

赵大嫂子看一会鞋样,评论一会针线活,完了笑着问刘大娘道:

“这几天老没见你上农会。抠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

刘大娘喷一口烟,叹一口气道:

“我寻思如今贫雇农当令,咱们是中农,成分占不好。”

赵大嫂子连忙说道:

“中农成分还不好?这话谁说的?”

刘大娘本想告诉她:“这话是李振江娘们说的。”但一转念,怕说出来,对不起李家,话到舌尖,就改口道:

“没有谁说。自打定成分,划阶级,咱们中农没往前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

“啥主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

“凭你说啥,咱们成分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

赵大嫂子接口说:

“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

刘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

“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3],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

“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报来[4],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刘德山女人听到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

“这话确实吗?”

赵大嫂子笑着说道:

“谁糊弄你不成?”

刘大娘又问一句:

“毛主席确实提到咱们中农么?”

赵大嫂子说:

“萧队长还能糊弄咱们么?哈尔滨还把毛主席的电报登上报了。”

刘家女人轻巧地笑了,吧嗒吧嗒抽一阵子烟,又道:

“我说呢,毛主席不会拉下咱们的。咱们中农黑灯瞎火地混几个朝代,也总是受人家欺侮。在‘满洲国’,地主把花销尽往小户头上摊。咱们掌柜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实,胆子小,开头不敢往前站。”

两人越唠越投缘,越谈越对心眼儿。刘大娘起身从躺箱里取出一盘爆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烧壶水,泡上糊米茶,实心实意款待着客人。赵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说道:

“差点忘了:萧队长捎个信来,叫你有啥困难,都只管说,不要外道。萧队长还说: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咱们是骨肉至亲,说话可不用抹弯,有啥困难,都只管说。”

刘大娘笑着说:

“可也没有啥困难,”寻思一会又说道:“咱家官车派得多一点,往后劈了马的人家都得匀一匀才好。”

赵大嫂子答应把她这话转告郭团长。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嗑,刘大娘从炕上下来,对赵大嫂子说道:

“你坐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她走出去,推开外屋门,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回到里屋,盘腿坐在炕头上,低声地,把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子,说些啥话,根根梢梢,都说出来了。赵大嫂子叫她往后再听到什么,马溜去告诉农会,又说:

“郭主任明儿后晌召集贫雇中农开个团结会,合计解散贫雇农团,恢复农工会,中农和佃中农,也能参加。你一定去。会上还要合计分猪肉,劈麦子呢。郭主任说:眼瞅到年了,把斗出的猪肉,小麦,还有小鸡子,先放给大伙,包几顿饺子,过一个好年。”

说罢,她起身告辞,刘大娘要给她点上玻璃灯笼,她说:

“不用,不用,这大雪地里,明明亮亮的,要灯笼干啥?”

刘大娘的心随了这个好心肠的温和的女人了。她一径送客到门外,瞅着赵大嫂子隐没在下得正紧的棉花桃雪[5]里,身影全看不见了,她才插上门,欢欢喜喜地回屋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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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趴在马圈地下起不来。

[2] 牌长相当于甲长。

[3] 吃得开。

[4] 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5] 像棉花桃一样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