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七(第2/3页)

老头子笑道:

“光说得好听!”

萧队长怕老头子把老太太顶得难堪,连忙站起来,拿话岔开:

“大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农会今儿请大伙来开交心会,问问大伙的意见。地主垮了,咱们也不受人支使了。翻身以后,工作还多着。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事干,咱们成立一个老年团,团结一心,跟着共产党,跟着农会走。谁再落后,谁再不许少的来参加,大伙开会批评他。赞成不赞成?”

到会的老人都叫:“赞成。”大伙不嗑瓜子了,三三五五,交头接耳,合计成立老年团。萧队长记起郭全海说的老王太太来,他问老孙头:

“老王太太来没有?”

车老板子张眼望一望人堆,便说:

“她没有来。那是一根老榆木疙疸,挪不动的。”

会开完了,人都散了,萧队长邀郭全海同去看老王太太。他们迈进王家的东屋,看见这老太太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青布棉袍子,盘腿坐在南炕炕头上,戴副老花眼镜,正在补衣裳。瞅他们进来,她冷冷地招呼一声:

“队长来了,请上炕吧。”

她仍旧坐着,补她那件蓝布大褂子。萧队长和郭全海坐在炕沿。郭全海找话跟老太太唠着。萧队长看她炕上,炕席破几个窟窿,炕桌短半截腿子,炕琴上叠着两床麻花被,又破又黑,精薄精薄的,看来岁数不小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粗黑眉毛的男子歪在炕头,这大约就是她的娶不到媳妇的大小子。他闭上眼睛,装睡着了。北炕铺着一领新炕席。炕梢一对朱漆描花玻璃柜,里头高高码着两床三镶被,两个大枕头,一色崭新。郭全海一面掏出别在裤腰上的小蓝玉嘴烟袋,装一锅子烟,一面问老王太太:

“你儿媳妇呢?”

老太太连眼也不抬地说:

“谁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了。她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一对银耳环子在漆黑的鬓发边晃动。她撅着嘴巴,不跟人招呼。老王太太瞪她一眼,嘴里嘀咕道:

“出去老也不回来,猪都饿坏了。”

年轻女人一面退到外屋来,一面顶嘴道:

“你们在家干啥的?”

老王太太听到这句话,沿脑盖子上,一根青筋绽出来,扔下针线活,跳到地下,暴躁地骂道:

“你倒要来管我了?这真是翻了天了。”

新媳妇脱下半新棉袍,准备烧火煮猪食,一面又道:

“翻了天,就翻了天咋的?”

老王太太嘴巴皮子哆嗦着说道:

“萧队长你听,她这还算不算人?”

婆媳两个针尖对麦芒,吵闹不休。歪在炕上的大儿子起来劝他妈道:

“妈你干啥?你让着点,由她说去,反正在一起也呆不长了。”

萧队长和郭全海也劝了一会,退了出来。在院子里,遇见西下屋的军属老卢家,笑着邀他们到屋里坐坐。老卢家对火装烟,就小声地一五一十,把老王太太暴躁的原由,根根梢梢,告诉了他们。

原来老王太太的做靶兀靶拉匠的老儿子,凭着耍手艺,积攒了一点私蓄,娶了一个小富农姑娘。兄弟娶亲了,哥哥还是跑腿子。老王太太成天惦念这件事。大小子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干活是好手,人却有点点倔巴。又没有积蓄,年年说亲,年年不成。赶到今年平分土地时,富农老李家怕斗,着忙跟穷人结亲,愿把姑娘许配老王家,彩礼也下了。近来纠偏,富农知道对待他们和对待地主不同,老李家托底,再不害怕了,对这门亲事,就有了悔意。男家送去一床哔叽被,女家不要,非得麻花被不解。哔叽被比麻花被好,这明明是跟老王太太为难,知道她拿不出麻花被子,找碴子,想赖掉亲事。他们来时,老王太太心里正懊糟,对客人冷淡,跟儿媳吵嘴,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萧队长和郭全海一面往回走,一面合计。两人同意从果实中先垫一床麻花被子给老王太太,作出价来,记在账上。待到分劈果实时,从她应得的一份里扣除。

民兵把麻花被子送到老王太太家里时,她乐懵了,笑得闭不上嘴,逢人便说:“还是农会亲,还是翻身好。”

老王太太请媒婆把被子送到亲家,自己冒着风雪,上农会去找萧队长,萧队长正在跟李毛驴唠嗑。只听到李毛驴的半嘶的嗓门说道:

“叫我个人编炕席还行,要我编联小组,当二流子的头行人,那哪行呢?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萧队长说:

“怎么不能行?”

李毛驴说:

“咱成分不好,名誉也次。”

萧队长带笑说道:

“日后只要决心务正,成分能变,名誉也能好。你还有啥话?”萧队长瞅他好像还有话说似的,这样问他。李毛驴四外看一眼,压低嗓门说:

“我要坦白一桩事:唐抓子有五个包拢寄放在我家,他说:‘你家穷得丁当响,他们不会动你的。这会子你帮我一手,也能留一个后路。’昨儿萧队长的话,句句打中我心坎,我寻思自己也是穷人,再不坦白,太对不起共产党和民主政府,太对不起你了。”

萧队长拍拍他肩膀说道:

“说出来就好,你一坦白,就表明你跟农会真是一个心眼了。”

郭全海在一旁笑着问道:

“你也是庄稼底子,干啥替地主藏东西呀?”

李毛驴笑道:

“我不藏东西,你们煮啥夹生饭?”

这话引得萧队长也笑起来,说道:

“对,你有道理。包拢多咱送来都行。生产小组赶快编联好。你先回去吧。”打发李毛驴走了,萧队长回头问老王太太:“你有什么事,老太太!李家又耍赖?”

老王太太晃一晃脑袋,扯着萧队长的衣角,要他出来。萧队长跟她到外屋,老婆子踮起脚尖,嘴巴子伸到他耳边,低声谈一会,起先她说的话,连在里屋的郭全海也都听不准,往后声音稍大点,她说:“咱们有点瓜葛亲,早先脑瓜子没开,抹不开嘴。他打头年起,就藏在那儿……”

萧队长眼望着窗户,怕窗外有人,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

“就这么的吧。”

老王太太走了。萧队长回到里屋,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郭全海,完了小声跟他合计道:

“案子牵连本屯的人,非抓回来不行,得叫两个干练的人去,你自己去走一趟。还得找一个帮手。张景瑞不行,他要是走了,屯子里的治安工作就没有人了。老初太粗心,又不会打枪。你说谁去好?”

郭全海低头沉思一会说:

“白玉山还没有走,邀他去一趟行不行?他又是做这工作的。”

萧队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