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7页)

少卿和若士早已走了,伯雍又到吕子仙屋里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躺下了,可是脑海里有诸种思潮,一起一伏的,没个静止。方才的花酒局面,一色一色的,都攻了上来,仿佛那些议员、那些报馆总理、那些妓女、那些娘姨、那些琴师、那些跑厅,一个一个,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直转。他并不是羡慕。他对于这些人,很是怀疑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一桩事。他暗道:“歆仁花了一百多块钱,请了两台酒,说是为我,也许我刚到报馆,应当有这场接待,但是我在那桌面上,也不觉得怎样体面。桂花、老黄和许多龟奴、许多妓女,也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仗着一百多块钱的面子,热闹两点钟散了。或者他们以为这两点钟,便是人生极大的意义,是一件不可免的要务,那我就不大明白了。再说假如是为我,在那两点钟里,把人热得要死。在我这间寝室里,又冷得令人不欲生。霉湿的屋子、渗漏晕成的画壁、油污不堪的桌椅、暗淡无光的电灯,我睡在这屋子里,哪一件配吃两台花酒?可是有人说,是为我花的一百多元钱。不问其是不醉翁之意,便千真万真,实在为我,他这一冷一热的待遇,也未免令人过于难堪了。或者这真是他们一种诚意,在我看来,此种闹法,适足证明中国人不调节的生活便了,说不到豪华,言不到酬应。”

一会儿他又想到秀卿那边去了。他不解秀卿是怎样一个人,既然当了妓女,不去甜甜蜜蜜地媚人,花花哨哨地打扮,做出这玩世不恭的样子,岂不是与妓业背道而驰吗?她大概有点精神病,有父母的遗传,虽然做了这样不幸的营生,她到底不能改她的脾性。哪天我倒得去看看她,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又把秀卿抛开了。他又想起子玖和凤兮的举动来,看他们那样子,收入也像没有多少,天天完了事,怎么连歇一歇都不歇,跟着就往外跑,就说逛二等茶室,每晚走一趟,也得块八角的,他们这样不辞劳苦,不是每月白赔精神,竟给无用益的干了么?他们的铺盖油污破烂,都没法收拾了。为什么不省几个钱,买一床被呢?反倒有钱胡逛。这不是跟歆仁的办法一样了吗?歆仁有钱吃花酒,可没钱修饰编辑部。子玖他们以钱而论,当然没有歆仁那样多,但是自己睡觉的被褥,也要干净一点,怎就没有这一点的支出呢?他在床上躺着,越想他们的行事,越是冲突矛盾,简直是错误到极点了。可是在他们决不以为这是错误,他们似乎都以为是应当这样。在歆仁呢,自要把他那边的屋子,另一个世界,收拾得干干净净,装饰得华华丽丽,便算达到他不枉为人的目的。闷了时,到桂花那里玩玩,就算他人生伟大的作为、得意的表现。至于编辑部这边,便是弄得和猪圈一般,似乎跟他也没有关系。因为这边都是雇来的人,劳工的工厂,没有装饰洁净的必要。他那边是资本家的客厅,当然要特别地讲究,但是他一肚子资本主义的人,固然可以那样,至于子玖,没有不把自己睡觉所在弄干净了,反倒竟逛窑子的,那真是不可解的事了。

伯雍这个那个的,胡想半夜,好容易睡着了。他这一睡,再不能照前天那样早起了,差不多有十二点多钟才起来。他看看日影,暗道完了,他从此与那宝贵的晨光,将要见不着面了。这里都是晚起的人,断不能容他一人早起。没有一会儿,子玖和凤兮也起来了,他们见伯雍他似才起来,两只眼睛还蒙眬着。凤兮便和他笑道:“有点意思了,你怎么也不早起上陶然亭去啦?”伯雍说:“我没有那么大精神了,睡得晚,当然不能起早。”凤兮说:“往后还要起得晚呢!只是我们得了一个同志,北京又丧失了一个好青年,可惜得很。”伯雍说:“没什么可惜的,人没经过的社会,我也须历练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