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却说荀凤鸣擎了十吊钱,回到破庙里,没有五天,又光了。他也不想个小生意,他抱定一个老主意,没有钱,便去找老庞。老庞家里,果然应付俱穷了,没法子又去请伯雍。伯雍已然把这事和古越少年、陇西公子、沛上逸民、东山游客诸人都说明了,他们都赞成替他们改约。大家既然捧牡丹,当然替牡丹家属帮忙。伯雍说:“改约一定办得到,皆因那天我已替他们下了一个伏笔。再说他们的契约,实在不完全,非改不可。”古越少年说:“既这样时,我们公推你和沛上逸民兄,做我们的全权代表,怎办怎好,不怕我们对于老庞花几个钱也成。”伯雍说:“对于老庞,不用花钱。你们想法子维持牡丹出师之后,怎样生活便了。你们要知道,他如今倒仓了,梆子戏已然不能唱,二黄戏又没学几出,将来出师,非完全改成二黄花旦不可。”古越少年说:“上回没说过吗?我们替他另请极好的教师便了。你如今就负改约的责任便了。”伯雍说:“这点事我还办得来。若是教我对于外国办交涉,那我就敬谢不敏了。因为我有后援,外交总长哪里找后援呢?所以他们每每失败。”古越少年说:“别说闲话了,你和沛上逸民兄去一趟吧。”伯雍见说,便邀了沛上逸民,到老庞家去了。

老庞见伯雍二人来了,仿佛没有主意的大帅,得了有智的参谋一样。因为荀凤鸣这几天,把他搅苦了。本来要和他打官司,又怕合同上的破绽,真被法官不认可,岂不落个败诉?所以亟待伯雍给他们说和。当下恭恭敬敬请二人坐下。伯雍说:“大概荀凤鸣又来找你,这事非有个妥当办法不可,所以我和刘先生诸人商量,想出一个于你们两家都有利益的办法,你也别说合同上是十二年,他也别说是十年,我想把你们那张不完全的契约废了,由十二年内减去一年,所余的期限,再立个新约。不至满限,牡丹家属不许到你家来。你看好不好?是这样,我们替你办。不是这样,你们自己去办。爱打官司爱告状,那就随你们便吧。”老庞见说,半晌无言,待了半天,才说:“这样办时,牡丹只能跟我八个月了。”伯雍说:“这八个月我以为是最好的时候,第一,牡丹现在已不能唱梆子,学二黄戏,有人替他拿钱。第二,牡丹的戏份,较前陡增。过了八个月,他的嗓子能唱戏不能唱戏,还未可知。所以这八个月于你最有利益。过了八个月,好坏全凭他们的运命了。”老庞见伯雍说得有理,只得就了他的范围。当着二人面,把旧约毁了,由沛上逸民起草,另立两纸新约,一切内容,不消细说。伯雍道:“明天我同着牡丹去找他父亲,谅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老庞见伯雍把这事给他们办得挺公平,而且白占了八个月便宜。若是经官动府,真不知如何了结呢!所以对于伯雍非常感激,因向伯雍说:“明天就求先生带着牡丹,到他父母那里,从此千万别教他来磨我了!”伯雍说:“那一定不能了。他的生活,自有人维持,一定不能麻烦你来。”他们又说会子旁的话,伯雍便和沛上逸民兴辞147去了,把这事告诉大家知道。骡马市大街,贾家胡同紧里头,一个小庙里,和尚早已没有了。三间大殿,年久失修,已就圮毁,里面也不知供着什么神,门窗都锁着,灰尘和蛛丝,把那破窗棂都罩满了。檐下有几只灰鸽,自由巢在那里。廊子底下,堆着许多破烂东西,什么烂纸、散碎布屑、旧烂棉花,堆了好几堆。两边厢房,也都破烂不堪。却有许多换肥头子儿的148、拣沟货的149、挑水的,住在里面,俨然是个花子大院。北京没有一定的贫民窟,可是这种贫民聚居的所在,到处散见。什么废寺和公共所在,差不多都是我们的贫苦同胞自己经营的共同生活,如今穷人更多了,要打算照外国都市办法,划定一个特别区域,收容贫民,那实在是办不到,因为北京城全体,今日差不多成了一大贫民窟了。国家的首都,竟成了一个大贫民窟,也是世界一件奇闻,民国的光彩呀!

在这小庙的西首,另有一个小月洞门,却是一个跨院,里面没有三四丈大,起了一间土房,勉强可以说是一个跨院便了。在这间土房里,荀凤鸣带着他的老婆儿子,便卜定150他们的旅馆。他们在这公共旅馆以内,是最惹同居人注目的,他们一家三口,由旁冢151眼里一看,在这破庙里,可称首富。又似外院那些人都是平民,单单他们是贵族了。因为别家都伙住一间屋子,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混在一起。惟有荀凤鸣一家,单独租了那间土房,占了一个跨院,所以外院那些人,见了他们的阔绰行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对于他们,自然而然起了种种的议论。有的说他们是乡下财主,进城来打官司,却把钱花光了,西河沿的栈房152,已然住不了,所以暂且搬在这里,打发人回家取银子去了。有的说,他们终归要穷的,他们不该进城来打官司,他们若是总统的亲戚那就不怕了。有的说,总统哪里有这样的亲戚。有的说,那也难说,总统是胎里红出身吗?古时候还有乞丐做皇帝的呢!薛平贵原先比我们还穷呢,怎会当了皇帝呢?这破庙里,平日不知有多少奇怪的议论,自荀凤鸣一家搬了来,又给他们添了许多谈助。

这日伯雍和白牡丹找荀凤鸣来了。他们到了这破庙时,外面不到一点钟,那些贫民方在院中吃饭,吃的是很难下咽的东西,但是他们吃得很香。他们见伯雍和白牡丹进来,大家都很注意的,把眼神都送在他二人身上。他们不解他二人是做什么的,不过他们以为伯雍二人这样齐楚的衣履、斯文的样子,似乎不应当进这破庙里来,也仿佛这里一辈子也没有他们进来的机会。他们对于白牡丹,尤为注意。此时伯雍很和气地问他们说:“这里有个姓荀的吗?”他们见问,一齐向西边那个月洞门里一指,伯雍和牡丹便向西跨院去了。这里一间小土房,门已破了,窗户用各样破纸糊着,伯雍拉开屋门,只见一部土炕,缺了半边炕席。一个妇人,头朝里在一床破被上躺着,以外没别人了。地下放着几件手使的破家具153。伯雍因问牡丹说:“这是谁?”牡丹说:“是我母亲。”于是凑到炕沿边,唤了一声母亲。那妇人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唤她,便慢慢地坐起来了,睁眼一看,是她儿子,她由安慰的眼睛里不觉掉了两点泪。因叫着牡丹小名说:“词儿来了!这位是谁呀?”词儿说:“这位是宁先生,很帮我们忙的。”妇人说:“怎好?这一点的屋子,也没个坐处。”说着把她坐着的破被褥,往炕壁铺了一铺,请伯雍坐下。这屋里空气坏极了,熏得人头疼起来,但是伯雍向常没有阶级的思想,他以为人家能在此睡觉,我就不能在此坐一坐吗?他这样一想,他的脑袋立刻不疼了。牡丹见他母亲委顿的那个样子,因为孺慕之心还没有泯,不知不觉地也哭了。伯雍此时看那妇人时,比荀凤鸣强多了,她的面皮很白皙的,而且眉目很清秀,不像庄稼妇人。牡丹的身体相貌,多半是禀诸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