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杏莉才从外面跑回来,嘴里还哼着歌儿。王柬芝一向对女儿很冷淡,这回却关心地问道:

“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饿吗?”

“放学后到德强家去了,”杏莉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筷子,端起一碗饭,垂下眼帘不看王柬芝一眼。停了一下,反问道:

“怎么,不好吗?”

“哦,怎么不好?好,很好。德强家是干部,又住着区农救会长,多跟他们接近才能进步,我还要抽空去拜访呢。嘿嘿!”

杏莉听这么一说,天真地高兴起来:

“爹呀,你真开明。姜同志说你是开明人士呢。自动献山峦献地、又免费教学……”

“看你,说起就没个完。还不快吃饭!”母亲打断女儿的话,催促道,一面夹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

王柬芝脸上也显出笑容,说:

“你以后多到他家去,听些好事告诉我和你妈,咱们也开通开通。”

“嗯哪!俺就高兴去。”杏莉高兴地说。她见母亲苦笑了一下。

吃完饭,王柬芝对妻子说:

“今夜不要等我,我有事,和少尼在学校里睡。”

夜,深沉阴冷的夜。

院子里脱了叶的檀香树,和常青的柏松树,在随风呼啸。大骡子用力咀嚼着草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吃完了,它就掉头打喷嚏,没有人出来添草料,它又用蹄子使劲刨地,还没有人来,它就嘶叫起来。

“我该走啦,不早了……”这是王长锁不坚决的声音。

“不。他守夜不回来啦,天亮还早……多不容易在一块啊!”杏莉母亲柔情幸福地说着,把他抱得更紧……

大骡子吃了一惊:从它槽底下爬出一个人来。它高兴地呼哧呼哧鼻子,但马上失望了。那人根本不理它,直奔房门口去了。

突然,一阵叫门声传进屋来,王长锁急忙爬起,浑身打哆嗦,不知所措。杏莉母亲身上也凉了半截,忙把他按到炕前的桌子底下。

“杏莉她妈,快开门呀!”外面有人叫道。

“哎,来、来啦。就、就来……”她慌里慌张,登上裤子,拉一件衣服披上,跑来开门。

门开了,跟着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进来,王柬芝带埋怨地说:

“开门这长时间,怎么闹的?少尼那铺盖少,冻醒了。看,睡觉大门也没插好……”

她呆在那里,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嘣嘣乱跳。她把他让进屋,什么也答不上来。

王柬芝若无其事地闩上门,又叫她点着灯,他那双眼睛四处巡视着。杏莉母亲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端灯的手颤抖不停。她用身子挡着向桌子方向射去的灯光,催他快睡下。

“咦!你这穿的谁的衣裳?”

她的脸刷一下惨白了:她正披着王长锁的衣服。

“哦,噢,我急着去开门,穿、穿错啦。是、是伙计的,扣子掉了,下晚拿、拿来缝缝的……”她的嘴唇颤抖着,忙去换衣服。

“哦,是这么回事。对啦,我的那双皮鞋呢?明天要穿,找来擦擦。”王柬芝说着就要到桌子底下去摸。

这一刻,她的心都停止跳动了!忙阻拦道:

“我替你找……”

“啊!这是谁?”王柬芝向桌底下一摸,大叫道。

王长锁爬出来,捣蒜般地磕头。杏莉母亲扑到炕上,大哭起来。

“好哇,你们做的好事!啊!这还了得……”王柬芝破着嗓子叫起来。

“我……我错了。都是我的罪过。是我自个来的,不怨她!校长、掌柜的、开开恩吧……”王长锁跪着求饶。他这一刻,全被巨大的恐怖控制住,悔不该当初失了足,这不单是害了自己,而且戕害了她,害了挚爱着自己的人。他的求饶,完全是为了她。

“不,是我叫他来的,没他的事。该杀该打打我吧!啊,天哪……”她哭号着。这女人倒没有懊悔自己行为的意思,只是觉得不该被人发觉,从而破坏了他们的幸福。如果说要把他们拆散,她倒甘愿不拆散忍受这种羞辱好些。她虽然哭,可没有向丈夫屈求的意愿。

王柬芝又骂了一顿,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

“唉!你们这些贱人,败坏家风,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掌柜的,开开恩吧!叫我爬刀山过火海我都去。只要你饶了俺们这回。”

王柬芝沉下脸来,说:

“长锁,你可知道你们犯下多大的罪,就是我能饶你们,要叫八路干部知道了,哼,不是刀杀就是活埋!”

杏莉母亲只是哭号。王长锁不住声地苦苦哀求。王柬芝长叹一声,说:

“唉,好吧。碰上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我也跟着丢脸,我不是那旧脑筋的人,就饶过你们吧。不过,长锁,人要有良心,你以后可得听我的话!”他又瞪妻子一眼,说:

“你呀,反正不愿跟我,我也是外面的人,那就随你们的便吧!可是不能被外人知道了。这对我是小事,你们可就别想要命了!”

他俩刚上来还不信这是真的,后来听到要用着王长锁了,才半信半疑地答应下来,向这个“大恩人”叩头。……

几天以后,王长锁找着村长开了通行证。他对老德顺说要到西山村姑家去走亲戚。西山村离日本的据点——道水,只有五六里路。

中午。

晴朗的天空上,铺挂着一块块白皑皑的云彩。学校里,传出童音的清脆歌声。

月牙弯弯

星儿闪闪

我们都是儿童团

站岗放哨

又当侦察员

盘查行人

抓汉奸

鬼子来了

我们就跑

找到八路去报告

领着八路

手拿枪刀

杀退鬼子

把家乡保……

杏莉站在平时先生上课站的讲坛上,挥舞着两臂指挥。坐在下面的穿着各种破破烂烂衣服的男女孩子,都齐声地唱着。在她那如月牙似柳叶一样的细长眉毛下,有同她母亲一样妩媚好看的细眯着的眼睛,薄薄的小嘴唇灵巧地动着,发出比谁都清亮的银铃般的声音,由于害羞,小脸蛋儿红红的。

德强站在最前排的桌子旁边,出神地看着杏莉的每个动作。真的,他从来不觉得她像今天这样好看,这样讨人喜欢。

“都会唱啦,团长!行了吧?”唱完了,杏莉向德强问道。

德强忙点点头,转回身,朝着都在看他的孩子们说:

“好啦,今天就学到这为止,明天再学新的吧。”

“团长,我有个话,当说不当说?”一个穿得很破的孩子,站起来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事?说吧。”德强答道。

这孩子有些局促不安地向周围看看,见有几个人向他挤眉弄眼——鼓励他快说,他才结结巴巴地说:

“俺、俺说不好。就是杏莉……”他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