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6页)

“……玉子,嫚子怎么叫他们找到的?”杏莉母亲说完,又问道。

“大婶,谁知道王竹这坏种怎么知道的?”玉子哭着说,“今早晨,王竹领着三个人到我们家去抓。我奶我妈死拉住不放,又哀求他,可被打了一顿。奶奶当时吐了血,现在还躺在炕上哩!”

“这可怎么好啊!明天鬼子就下毒手……”杏莉母亲又啜泣起来。

“明天?!”玉子惊呼。

“一定想法救出来!”玉秋把大枪向地上一顿。

杏莉母亲似乎这时才记起玉秋是民兵队长,脸立时变得惨白,但她没让人们注意她,就立刻跑出去,向王柬芝住的那院瞅瞅,接着把二道门轻轻插紧。她身子靠着门板喘息一会儿,才擦擦额前的冷汗,舒口气走回来。

她像回答玉子的惊呼,又像回答他们对她刚才突然的行动的惊诧眼色,默默地点点头。

“不,不能!”玉子痛苦地说,“秋哥,想法赶快救出大妈!”

玉秋苦心想着营救的办法,自言自语地说:

“硬来是不行,要想个法子……”

玉子苦恼地说:

“得先把门岗挡住。”

这话启发了杏莉母亲的智慧。她想起用白大洋买通门岗让她进去送饭,伪军嘴里喷出来的浓烈酒气和大蒜味的情景。她打量一下穿着伪军服的玉秋,看看俊秀的玉子……一霎工夫,她有了主意。她对玉子试探地说:

“玉子,我有个法子,可就是要你多出些力。还有些不好……你敢不敢?”

“大婶,我什么也不怕!为救大妈和嫚妹,我死了都行!你快说吧。”

杏莉母亲小声说出她的主意,玉子兴奋得简直快笑了。玉秋点点头:

“行倒行,可是人手不够;我去找个来。”

杏莉母亲眉头微微一耸,说:

“出去找怕走漏风声,我家伙计长锁为人老实,叫上他就行啦!”

残云遮不住繁星,天河像银色的洪流,割裂开无边的夜空。徐徐的山风吹着,无数的小虫唧唧叫着,在这幽静的夏夜里,人们都到打麦场上乘凉。男人们躺在麦秸编起的草帘上,悠闲地聊天;闺女们远避他们去找一个僻静处,或者偷偷跑到老远老远的河水上流,跳进碧清凉爽的河水里洗个痛快澡。

做母亲的把饭后的锅碗瓢盆洗涤好后。提着稻草编起的蒲团,怀里抱着孩子走到门口,盘腿坐好,让孩子安静地躺在怀里,指着天河两岸的银星,给他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孩子被那优美的故事迷住了,眨着小眼睛,看着母亲指给他们看的牛郎织女星,问什么时候“天河配”?问牛郎的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的妈妈?孩子怎么能不恨用头簪划成天河、隔开母子夫妻团圆的“天神母”呢!

可是“天神母”究竟还有点慈悲心,允许牛郎织女一家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团圆一次;然而人世中,却有着比这更残忍暴虐的孽障!

月牙儿,像把梳子似的挂在半空。人们都说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怜悯地注视着你,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想必她这时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们吧?所以才掩住半个脸儿;但她那朦胧的淡光,还是同情地从窗户棂间射进来。黑暗的屋子,也变得灰白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她盘着腿,腿上躺着她的女儿——嫚子。多么安静呀!这母子,好像以往讲“天河配”的故事讲累了,女儿在母亲怀里渐渐睡去。

一缕月光沐浴着嫚子的全身。这孩子紧闭着两只眼睛,黑黑的睫毛聚拢在一起。小嘴角上,有一道绛红的血条,顺着下颚流到脖颈上。她遍体鳞伤,妈妈用灵巧的手给孩子织缝的红蓝小格布褂儿,紫色的裤儿,已和血肉粘在一起。她的小右手,紧靠在母亲胸口上,这是她从小就习惯这样放着的。孩子的中指、食指已经断了,只能看出是个黑红的小拳头。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还牢牢插在嫚子头发上那右面一只小角的红头绳上,不过金黄色的花和黑头发,那和红头绳一样颜色——被她的血染成红的了!

母亲陷在痴呆呆的境地里,眼前的一切一片模糊。她不知杏莉母亲来送饭时,她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杏莉母亲什么时候走的,她真的以为是在抱着孩子睡去。你看,孩子抽搐着小脸腮,颤动几下小嘴唇,像是在梦呓。对,嫚子就爱唱歌,大概在梦里唱吧!这小脸多恬静啊!她忘记孩子的血正和她的血交流在一起。她没感觉到孩子身上像火炭一样地发高热,在炙烫着她做母亲的心!

敌人白天就把这昏死过去的母女关进牢房。母亲早苏醒过来,只是神志不清。孩子可是一直在昏迷中,甚至没睁开一下她的小眼睛,或发出一声细微的泣声。

随着月光,随着时间,母亲全清醒了。她开始抚弄着女儿。难忍的悲怆又压住了她!

“嫚,孩子!听,妈叫你,你听到吗?”

住了一会儿,嫚子像真的听到她所熟悉的声音,睁开小眼睛,紧盯着母亲下颚右方的黑痣,就像她从生下来就看着这颗痣找妈妈那样。

“孩子,你叫声妈。叫妈!”母亲忙抱她起来。

“妈……”声音太细弱了,几乎是嗓子沙响了一下。但母亲听得很真切、清楚。

“好孩子,我的好闺女!”母亲不停地亲着孩子,流着泪水喃喃地说道。

嫚子没有哭叫。不是这幼小的生命知道忍受,而是她没有力量作任何喊声。她只是紧盯着妈妈的脸!

母亲忽然觉得她怀里抱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是个大人——娟子、德强和秀子,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要把什么都告诉她。

“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对,别哭。你已经哭得不少了,你知道妈心疼你。好孩子,你生下来就没安稳过一天。妈在月子里,抱着你埋了你大爷和哥嫂,送你爹逃命去。孩子,你知道吗?就是王唯一那些坏东西害得咱家破人亡啊!你跟妈上山下地,你在野草上爬,在泥土里滚,你妈没工夫照料你。孩子,你是吃糠咽菜长这么大的,吃的妈的奶也是苦的。好孩子,苦菜根苦开花是香的,你先吃了这么多苦,往后就该享福了!”母亲几乎是快活起来,带着满怀幸福的激情说下去:

“嫚,你知道吗?你姐,你哥,常抱你的姜大哥,星梅大姐,还有教你唱歌逗你玩的八路军哥哥,他们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俺嫚知道,是打鬼子的。对,孩子,他们要打鬼子,要革命,要把咱中国受苦人的穷根子挖掉。好孩子,你妈老了,怕赶不上那好时候了;你到那时可长大了,长成大闺女了!孩子,你不是爱花爱俊吗?对,俺嫚还爱唱歌,到那时啊,就像你星梅大姐说的,你要当演员啦,妈要看俺闺女演戏呢!孩子,前辈的老人,都是为你们后辈着想的呀!孩子,好孩子!你还没见到你爹,他回来一定不认识你了!我的好闺女,你听到妈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