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7页)

敌人被打乱了阵,到处乱跑。所有的地雷都大显了身手。

没等烟消,游击队就飞快地进入山中了……

在晚上,他们又在公路上挖个大地窖子,用树枝草叶盖好,上面再撒上雪,伪装得一点痕迹没有。

敌人的运输汽车疯狂地奔来,嘣腾一声跌进去。后面的两辆来不及煞车,猛撞在一起。游击队员们冲出来,消灭了未撞死的敌人,把汽油浇到车上,放火焚烧……

根据地的人们就是这样来对付敌人的扫荡,使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像受伤的疯狗,缓缓地爬动着。

雪花纷飞,朔风叫啸。破棉絮般的阴云底下,逃难的人们呼呼啦啦向东跑。一家、一村、一区、一县……宛如从每个山沟流出的小溪,一条条汇成大河大海,人们在一个环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马成群,闹闹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脸上像阴沉的苍天,布着愁云,谁也没了主意。敌人在后面一个劲地追,再向东跑,到了东海边可怎么办呢?天下哪里安全啊?!

母亲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忧忧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心里像一堆乱草。她看着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着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着肚子,头上化了装,卷着个发髻,站在她身旁,就说:

“坐下吧。站着不累吗?唉,忘记听杏莉她妈的话,躲在她洞里许好些呢。”

娟子坐到包袱上,搂着弟弟的肩膀,说:

“妈,那也不一定好。洞是王柬芝挖的,谁知过去扫荡时王竹去过没有?再说藏在洞里终究不是法子,被敌人发现了,抓死的。咱们还是想法和敌人转,我看……”

正说着,近处山上响起下雨般的枪声。人们大乱了,像一窝被搅动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乱跑。大人叫,孩子哭,儿呀肉的,爹呀妈呀……响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开蹄子,嗷嗷地嘶叫。草丛、树林中的各种野兽,都被枪声驱赶出来,直向人身上撞。鸟类的凄啼,更是震动人心。到处是生灵的奔逃,满空间震响着惊怖的呼叫。

秀子背着个大包袱,跑着跑着扑通一声被什么绊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滚出老远。她一看,哦!是个白兔子向她胯裆里钻。她两手掐住,抱着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转回身去拿。可把母亲急坏了,大叫着:

“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

秀子也来不及了,扭头就跟母亲跑。

枪声更紧。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噗噗落在脚前,掀起股股碎雪。跑着跑着就有人倒下去……

德刚吓哭了,娟子忙背着他跑。母亲等人跑到一个草洼里,里面已经挤满人,她们忙趴在盖着雪的枯草上。

随着枪声,渐渐听到叽里呱啦的鬼子叫喊声,马蹄子、铁钉子皮靴踏雪的喀嚓声。

人们浑身收紧,谁也不敢咳嗽一声。抱孩子的母亲把奶头紧塞在孩子嘴里。

从这草洼的乱草孔隙中,可望见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残暴的大屠杀。

鬼子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钢刀,疯狂地追逐逃跑的人们,像砍瓜般一刀一个地砍杀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跑着,她那雪白的长发被风飘拂得撒在空中。一个鬼子赶上来,从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两段。老人似乎还要向前挣扎,一头栽倒在地上。

德刚哇一声哭出来。母亲忙用衣襟蒙住他的头,紧紧抱着他。母子俩的心跳动在一起。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着身子……

枪声远了。人们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哭叫着找自己的亲人。啊,亲人!亲人在哪里呢?!

一片洁净的雪野,一刹变成凄凉的荒场。马蹄子的痕迹和钉底皮靴的脚印,踩乱白雪,尸横遍地,人们的血把雪都染红了!

哭,到处是哭声!那几个孩子在哭什么?那血淋淋的尸首是谁?是他们的母亲!一个女孩子抱着断下的头颅在血泊里打滚,那是她的父亲!那女人疯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头发,两手又抓进冻硬的土里,已哭不出声来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断几块了!……

哭啊哭!哭昏苍天,哭没太阳!

泪啊泪!流成黄河,搅浑长江!

目睹这种景象,听着这种哭声,母亲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阵抽筋似的战栗,心里骤然袭来锥刺般的剧痛,头一晕,一股浓血从胸中冲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见,急忙用脚挪些雪把血盖着。她更紧地搂住怀里的儿子!

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人们开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亲这才发觉,秀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还有个兔子挂在一旁,就生气地说:

“你疯啦,秀子!这时还要它干么?”

秀子撅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饺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这笑是多么苦涩凄然!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叹口气说:

“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还顾到想家啊?”

“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说,口气又坚定又亲切,“像往常一样,敌人刚上来很凶,过不久就被咱们打垮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刹,信任地看娟子一会儿,又深深叹口气。

怎么办呢?向哪里去呢?

娟子理着头发,向东看看。往东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对母亲和大伙说:

“我看咱们还是向西走吧,逃出敌人的‘网’。不然老被鬼子追着,终究要遭殃。再说东面一马平坡,没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还是到咱们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说这样对,死也要埋在家乡土里,母亲也说是。于是,一群人又折返回来了。……

走着走着又被冲散,母亲一家人落了单。

夜来了。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像要塌下来的破墙似的。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行人衣服,扫打着冻紫的脸面。雪野上最显眼的是孤独的坟墓和各种高丛的枯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无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着传布开来。古老的落叶树,树枝冻得酥脆,被风吹打得咯吱咯吱响,时而有枝干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现的绿汁,立刻又冻成了冰。

黑夜,是多么无情而寒冷!走路是多么艰难啊!

山来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虽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还是非常醒目地显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风更大,松林里发出巨大的怒吼声,宛如海洋里的惊涛在翻腾不停。上山的路本来就很陡,现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难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