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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忽然接到母亲来电。一般在我上班期间,母亲是不会打电话的,这次听她的语气,却是等不到下班后了,“武汉大医院的医生你认不认识?”我想了想,还真没有认识的。母亲叹气,“真是急人!”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跳蚤出事了,现在在市医院里抢救。”再一问,原来是今天早上有保安在造船厂附近的林子里听到有人喊救命,跑进去一看,跳蚤浑身是血地躺在草丛中。他当时虽然身受重伤,意识还是清醒的,还告诉保安我家的电话号码,是母亲接的电话。现在跳蚤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姚国胜和芸香,还有几个叔伯都等在外面。
挂了电话,我连忙请假,火速打的去傅家坡客运站,买最近的一班车赶回去。高速公路两旁的油菜花都开了,远山绿意葱茏,而我无心观看。路上的三个小时,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好容易到了市区,我又打的赶到了市医院,来接我的母亲告诉我跳蚤已经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现在在三楼病房,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打的人下手非常狠,跳蚤的手和腿多处骨折,身上还有多处刀伤,虽然出了抢救室,但并未脱离生命危险。我和母亲赶到重症病房,门外姚国胜和父亲正在跟警察说话,进去后芸香和两位自家婶娘围在床边。我靠了过去,跳蚤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裸着上身,插满管子,额头、手臂绑上了绷带,脸颊和嘴角瘀青,肚子轻微地起伏,显示他还活着。芸香叫,“超儿哎!超儿哎!”跳蚤没有反应。
母亲留下照看,我出去时,警察还在,姚国胜和父亲正在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都是跳蚤还清醒时告诉他们的。一个月前,跳蚤在溜冰场玩,经同学介绍,认识了一个叫大马的人,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大马对跳蚤很好,请他溜冰,带他去吃烤串,还去KTV唱歌。两周前,大马邀请他去田镇玩,跳蚤跟着他就去了。一到田镇,跳蚤发现自己上当了。大马带他来,是为了打架。两拨人,大马这边十几号人,对面十几号人,各自拿着铁棒、刀子要干架。跳蚤躲到一边,看着两边人打得不可开交,吓得动弹不得。不知是谁报了警,派出所来了警察,把两边人都逮捕了,连带躲在一旁的跳蚤。虽然一再申辩自己没有参与打架,跳蚤还是被铐了起来。警察挨个问话,很多人说自己只是玩,跳蚤很害怕,说出是大马带他去的。
姚国胜去派出所把跳蚤领了出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学校那边因为跳蚤参与打架一事,又加上之前缺课太多,把他开除出校。前几天,芸香发现自己藏在衣柜里的一千块钱不见了,问跳蚤是不是拿了,跳蚤没有说话,姚国胜又是一顿打,让他把钱拿出来,他说已经没有了。问他钱花到哪里去了,跳蚤不肯说。第二天,跳蚤跑到铁匠铺里,向姚国胜要五千块钱,姚国胜问他原因,他说:“这是救命钱!我要是不给钱,就没命咯!”姚国胜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跳蚤这才说起大马因为自己招供被抓,现在大马的手下过来要找他算账,条件是给他们六千块钱,不给的话要他的命。姚国胜因为昨天跳蚤偷钱的事情正生着气,现在又来这一出,气得不行,拿起铁钎就打,跳蚤往外逃,一边跑一边还在喊:“爷哎,真的啊!我实在没得办法咯。”姚国胜吼道,“你看看屋里现在是不是有一分钱?!”姚国胜后来才想起来,跳蚤逃出去的时候,远处站着几个年轻人,但当时他气糊涂了,根本来不及看这些。当天晚上,跳蚤没有回家,芸香要去找,姚国胜说随他去,反正他经常夜不归宿,谁也没有想到跳蚤现在躺在这里。
警察做完笔录后离开了,我们又一次进到病房。跳蚤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芸香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他都毫无反应。姚国胜上前,轻轻地拿手碰他额头,又摸摸他的脸,跳蚤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大家都莫名地兴奋起来,叫医生来看。医生检查后,摇摇头。到了晚上八点,跳蚤醒来了一次,要喝水,芸香喂他喝了一点。姚国胜问他饿不饿,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妈。”姚国胜立马要去找王利华的联系方式,他又说:“霞。”大家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于霞,一时间有些无措,毕竟谁也没有于霞的联系方式。姚国胜依旧说马上去联系。十来分钟后,跳蚤又一次陷入昏迷。晚上十点零八分,跳蚤停止了呼吸。
跳蚤的尸体要被送到火葬场了,芸香拉住不肯,我们告诉她现在都是要火化的,不像以前可以直接土葬,她这才放了手。火葬场的化妆师功夫了得,跳蚤躺在那里,身穿我上次回来看到的那套新衣服,脚上的鞋子还是新崭崭的,脸上的伤痕扑了粉,看起来毫无痛苦的痕迹,甚至透出红润,一时间我觉得他只是沉睡入梦,只要等一等,就能睁开眼。芸香被母亲搀着过来,她伸手去抚摸跳蚤的脸,又去摸他的胳膊,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全身抖得厉害,像是特别怕冷。姚国胜不需要父亲扶,远远地立在那里,盯着跳蚤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简单的告别式后,尸体被送进了焚尸炉,我们等在外面。过不了多久,师傅拿出铁盒,放在我们面前,“骨头还有一些没有烧完的,你们敲碎。”铁盒子里是跳蚤细白的骨头,脚关节、手关节、腔骨……盒子边上是锤子,姚国胜拿起来敲,每敲一下,芸香都一哆嗦。姚国胜没有停,骨头敲碎后,装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骨灰盒里。
在姚建军坟边上,姚国胜拿铁锹挖坑,父亲和叔伯们要帮忙,他拒绝了,“细伢儿小,用不到这么多人。”挖好后,把骨灰盒放了进去,填土之前,他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掏出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唢呐,“伢儿嘞,你生在我屋里也是造孽!以后托生要去个好人家啊,晓得啵?”他拿起唢呐吹起了《大出殡》,吹到一半,停下来喘气,又接着吹下去,又一次停下,蹲下来摇头,“我吹不动咯。”说着,他把唢呐装在袋子里搁在骨灰盒旁边,一锹一锹地填土,直至堆成了一个小坟包。我们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动。芸香在坟头放上黄表纸,用砖头压上,又在坟前烧了一摞。黄表纸烧完后的纸灰,随风一吹,在空中舞动。
打跳蚤的三个人被抓住的时候,一个还在网吧继续打游戏,一个在学校里上学,还有一个在家里睡觉。因为三人均未满十六岁,一个被判七年,一个五年,一个三年。姚国胜不服,又继续上告,法院还是维持原判。而法院判决的赔偿金,三个被告家庭都以各种理由拖着没给。叔伯们劝他放弃算了,他依旧坚持,每年都要反复去跑法院,虽然从来没有什么效果。每年回去,姚国胜都跑来找我,把自己写的申诉状给我看,让我提提意见。我把这些也给了学法律的朋友看,他们说这个案件已经定案了,判决也有理有据,没有再翻案的可能性。姚国胜听完我的转述,生气地说:“哪里有理有据?!杀人要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细伢儿死得这么惨,就这么算咯?”他瞪着眼睛看我,越说越气,“你是没看到,关在牢里的那几个,现在都出来咯,个个活得几好!我几次去他们屋里要钱,他们拿起棍子来撵我。你说怄气不怄气?”他伸手把衣袖拉起来给我看伤疤,“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他们打的,你说我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我看到他眼眶湿润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