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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那时我正参加公司组织的一场活动,手机响起,看到显示的是他的电话,颇感意外。虽然我们有对方的联系方式,除了过年互道祝福之外,平日再无联络。在上大学那几年,我也曾见过他一次。他那时回来是为了结婚的事情。联姻的那家也开了店铺,跟小舅的店铺隔得不远,有一个跟我们同龄的女孩叫秋香,相互之间都认识。我没想到,灿会这么早结婚。但想一想,他已经出社会很多年了,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这个年龄结婚也是正常的。举办婚礼时,由于我还在大学,没有去参加。

我从喧闹的活动现场出来,走到走廊上,接了他的电话。他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庆儿。”我回他一句,“灿。”他停了一下,接着说:“秋香马上要生了,现在在产房,我有点儿紧张。”我忙安慰他没事的,肯定会母子平安。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希望是如此啊。”我笃定地说:“肯定是如此!你莫担心。”他连说好。我走到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陪他说了一会儿话。窗外风吹树林唰唰作响,街边店铺招牌上闪着霓虹灯,空旷的篮球场上还留着昨天下过雨后的水洼。挂了电话,第二天早上收到他发来的短信,“生了。男孩。”

没想到他在人生的重要时刻,第一个想到的是给我打电话,每每想到此,我心里便一阵温暖。我想象他在产房外面的走廊焦急地走来走去的场景,他需要找个人倾诉,可是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没法去说,毕竟大家都在那里紧张地等待。我想他在那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朋友,骨子里他还是个内向的人。于是,他第一个想到了我,这个童年时代几乎无话不说的伙伴。然而后来的事情,他却没有跟我说。我是从母亲那里知道的:他的孩子,还没到一岁,就夭折了,至于原因,不太清楚,但结果如此,叫我心惊。我很想打电话给灿,却不知道能说什么。而他如果真想跟我说的话,手机不是在那里吗?

在广告公司做了没多久,我辞职去了西安,换了几份工作后,又去了苏州,在木材厂找到一份文案的工作。过年回家,没有买到票,母亲说你不如去江阴搭车回来,我想也是。江阴离苏州很近,而且我当年去江阴坐的那班车依旧在跑。既然去江阴,少不得去小舅家看看,顺便在那里住一晚。当年我去的批发市场已经拆掉,又在原址上盖了一栋更大的楼,小舅一家继续在里面开店铺。不过经过多年的积攒,他们在市场附近的小镇上买了顶层的复式房。

晚饭前,我坐在他们新房的客厅,小舅在厨房忙着炒菜,小舅母整理房间,灿和秋香陪着孩子玩。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第二年他们又生了现在这个男孩。灿指着我对孩子说:“你看那是谁啊?那是庆表叔。”孩子看我一眼,又扑进灿的怀里。灿宠爱地拍拍孩子的头,抬头又抱歉地说:“孩子太害羞了。”我笑着说没事,看看孩子,再看看灿,不禁感慨,“他跟你小时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都是眉清目秀的。”这时小舅母也说:“是啊,我也这样说。”灿仔细端详了一番孩子,亲了一口。不过现在他已经胖得脸上、肚子上都是肉,很难看出小时候的模样了。

吃饭时,大家围成一圈,秋香抱着孩子,坐在小舅母旁边。小舅母夹起一块肉要给孩子吃,灿忙说:“不要喂了!肉太大了。”小舅母尴尬地放下,过一会儿,又夹起土豆片递过来,小舅又说:“你莫喂了,要是又噎到了,么办?”小舅母小心翼翼地说:“不会咯,我会注意的。”小舅说:“你要是注意的话,第一个……”话没有说完,大家低头吃饭。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灿在吃饭前主动提起过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的心情,“我每天都在哭,管做么事都会哭起来。倒是秋香特别镇定,劝我把心放宽。第一个没了,还可以生第二个。”现在,第二个孩子被灿抱到怀里,问孩子想要吃什么他给夹,菜给孩子吃之前,碾碎吹冷再喂。

吃完饭,问起这些年的情况:小舅和小舅母年龄大了,做过手术,现在都退居二线。小舅找了一个看门保安的工作,店铺交给灿来经营。小舅说:“灿现在是一家之主。”说完看了一眼正抱着孩子玩的灿,我也看过去。要是搁到以前,真的很难想象灿会成为一个家庭的核心。渐渐的,两个老人,还有孩子,都需要灿和秋香来养。店铺的生意在网络时代越来越不好做了,他该怎么撑起这个家呢?我不知道。

为了赶回家的第一班车,天微微亮,我就醒了。提前跟小舅他们说了,我走得早,让他们不用特意起来送我。我收拾好行李后,到了客厅,灿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二话没说,拎起我的包裹。夜色尚未完全退尽,抬头看天上,还有半片白净的淡淡月亮和几颗似有似无的星点,空气清冷湿润。他在前头走,我跟在后面。他的影子拖到我的脚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月光下比影子长短的场景,不禁笑出了声。他回头疑惑地问我笑什么,我说了,他想了想摇头道:“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咯。”我又说起以前在山顶看星空的事,他也不记得了。

我问他还记得什么,他想了想,“我记得你做的那盘青椒炒豆豉,好吃得要命。吃到一半,你说不能再吃,再吃就没有了。你还说等我下一次来你家,你专门做给我吃。”我记得这件事,“可惜之后你再也没有来我家了。”他抿了一下嘴,“是的咯,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走到等车的地方,月亮越来越淡,星星已经消失,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我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沉默在我们之间变成固体一般的存在。我希望车子快点儿来,好结束这样的沉默;又希望车子慢点儿来,哪怕这样一起等着,也是好的。

街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一辆两辆车子飞速地跑过。路对面有块路牌,显示从这里到长江大堤还有多远距离。我说:“这里离长江好近。”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这也是我们过去常背诵的诗句,用到这里意外地贴切。车子终究还是来了,我上去后,他把行李递给我。我说:“你要多保重啊。”他挥挥手,“好,你也是啊。”车子开动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头看,他还站那里,没有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