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2页)
这个办法,在焦委员口中叫作“另辟途径”。被派去联络富商的名为“振兴实业”,联络都市里的富农的是“到民间去”。他派文博士到济南去,那里的振兴实业与到民间去的工作都需要人。他给了文博士一张名单,并没有介绍信,意思是这些人都晓得焦委员,只须提他一声就行了。其余的事,也并没有清楚的指示与说明,只告诉文博士到济南可以住在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很懒得说话,这点交派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较强的呼气徐徐吐给文博士的。他的安恬冷静的神气可是教文博士理会到:他的话都有分量,可靠,带出来“照办呢,自有好处;不愿意呢,拉倒,我还有许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也看出来,他不必再请示什么,顶好是依着焦委员所指出的路子去作;怎么作,全凭自己的本事与机警;焦委员是提拔人才,不是在这儿训练护士,非事事都嘱咐好了不可。这点了解,使他更加钦佩这个老人,他觉得这个老人才真是明白中国的社会情形,真知道怎样把人才安置在适当的地方;他自己是个生手,所以派他去开辟,去创造,这不仅是爱护后起的人才,而且是敬重人才,使人有自由运动用才力的机会与胆量。最可佩服的还是焦委员那点关于联姻的暗示,正与自己在美国时所宣传的相合:当代的状元理应受富人们的供养与信托。他的圆眼发了光,心中这么想:先来个带着十万的夫人,岂不一切都有了基础?满打自己真是块废物——怎能呢——大概也不必很为生计发愁了。把这些日子的牢骚一齐扫光,他上了济南。
齐鲁文化学会很不容易找,可是到底被他找到了,在大明湖岸上一个小巷里。找到了,他的牢骚登时回来一半。一个小门,影壁上挤着一排宽窄长短不同,颜色不同,字体不同的木牌:劳工代笔处,明湖西洋绘画研究社,知音国剧社,齐鲁文化学会……他进去在院中绕了一圈,没人招呼他一声。一共有十来间屋子,包着一个小院,屋子都很破,院子里很潮很脏,除了墙角儿长着一棵红鸡冠花,别无任何鲜明的色彩。又绕了一圈,他找到了“学会”,是在一进门的三间南房。一个单间作为传达室,两间打通的是会所;都有木牌,可是白粉写的字早已被雨水冲去多一半了。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里面先打了声哈欠,而后很低很硬的问:“干煞?”文博士不由的挂了气:“出来!”
屋里的人又打了个哈欠,一种深长忧愁的哈欠。很慢的,门开了,一个瘦长的大汉,敞着怀,低着头,走出来。出了门,一抬头,一个瘦长的脸,微张着点嘴,向文博士不住的眨巴眼。
“会里有人没有?”
“嗯?”大个子似乎没听懂。
文博士虽然是四川人,可是很自傲自己的官话讲得漂亮;一个北方人要是听不懂他的话,他以为是故意的羞辱他。他重了一句:“会里有人没有?”
“俺说不上!”大个子仿佛还是没听懂而假充懂了的样子,语音里也带出不愿意再伺候的意思。
“你是干吗的?”
“俺也知不道!”
“这不是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
“啊,焦老爷?”大个子忽然似乎全明白了。急忙进去,找着会所的钥匙,去开门;嘴里露出很长的牙,笑着,念道着“焦老爷”,顺手把钮扣扣上。
屋里顺墙放着一份铺板;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块白布,花纹是茶碗印儿和墨点子;上面摆着一个五寸见方的铜墨盒,一个铜笔架,四个茶碗,一把小罐子似的白瓷茶壶。桌旁有两把椅子。铺板的对面有个小书架,放着些信封信纸,印色盒,与一落儿黄旧的报纸。东西只有这些,可是潮气十分充足。大个子进去就把茶壶提了起来:“倒壶水喝,焦老爷?”
“我不是焦委员,我是焦委员派了来的!”文博士堵着鼻子说。
“喂,那咱就说不上了!”大个子把茶壶又放下了,很失望来的不是焦老爷。
文博士看出来,这个大汉除了焦老爷,是一概不晓得。他得另想方法,至少得找到个懂点事儿的:“除去你,还有别人没有?”他一字一字的说,怕是大汉又听不懂。“俺自己呀,还吃不饱;鱼子他妈在乡下哪!粮贵,不敢都上来!”大个子的话来得方便一些了,而且带着一些感情在里边。
“我问你,‘会’里还有别人没有?”文博士的鼻子上见了点汗。
“那,说不上呢!”
“你是干吗的,到底?”
“俺?”大个子想了会儿:“不能说!”
文博士也想了会儿,掏出块钱来:“拿去。告诉你,焦委员派我来的,我就住在这儿,都属我管,明白?”
大个子嘻嘻了几声,把钱拿起去,说了实话:会里的事归一个姓唐的管;唐老爷名叫什么?知不道。原先的当差的姓崔,崔三,是大个子的乡亲。崔三每月拿八块钱工钱。前四个月吧,崔三又在别处找到了事,教大个子来顶替着,他们是乡亲呀。大个子每月到唐老爷那里去领八块钱工钱,两块钱杂费,一共十块。崔三要五块,大个子拿四块,还有一块为点灯买水什么的用。崔三说,五块并不能都落在他手里,因为到三节总得给唐老爷送点象样的礼物去,好堵住他的嘴。崔三嘱咐过大个子,这些事就是别教焦老爷知道了。“俺姓楚哇,四块钱,还得给家捎点去,够吃的!”大个子结束了他的报告,叹了口气。别的事,他都不知道;唐老爷也许知道?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