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罗想农和罗江一前一后地踏进院门。两个人刚刚在街上采购过了,买了一包龙口牌细粉丝,一纸袋散称的东北木耳,加佳洗涤剂和香港的“李锦记”生抽酱油。罗想农惊讶在江岸镇这个小地方能买到香港名牌货,罗江笑话他:“什么港货?明明是合资的,广东制造嘛。”罗想农仔细看商标,果然是广东江门生产。罗江哂笑道:“现在的中国,大概除了火星人,别的什么都能造。不信,回头你上网发个消息,说你要买颗导弹,保准明天就有样品照片发到你信箱里。”罗想农紧张起来:“可不能开这个玩笑,安全部的人马上会逮捕你。”罗江乐得肚皮一吸一吸:“过个嘴瘾嘛,你怎么还当真啊?”

买菜时,他们顺便在市场上转了转。时近中午,市场上仍然人流不息,水产摊位同时响着好几台增压器的噗噗声,透明的水泡在鱼盆里咕嘟咕嘟翻滚,白鱼、洄鱼、支鱼、小河豚鱼品种齐全,一律用纸牌子标出“江鲜”,其实谁都知道,没有一条鱼是真正的江鲜,都是池塘里养出来的替代品。

“别看了,”罗江催促说,“没有新鲜货,南京的菜场里都能见得到。”

产品过多地流通后,带来的结果就是没有期盼和惊喜。前年罗想农到美国开学术研讨会,买了两件POLO的运动衫,回国一穿才发现,大街上几乎人人一件POLO,原来这个牌子在南京早就遍地开花了。

人类还能够折腾什么呢?在人的心里,心灵深处,还有没有独独属于自己的珍藏呢?

罗江真是个称职的当家人,进了院门,卸下身上的摄影包,羊皮卷儿扔到墙根里,马上就奔水池,取出粉丝和木耳,泡上,接着择菜,冲洗,准备火锅调料。

罗泊蹲在院墙边,头埋着,身子护着什么东西,不想让罗想农看见。后来又觉得不妥,主动把身子让开,原来是那条瘸腿的小黄狗。

“不是我抱它出来的,是它自己要出来,它想散会儿步。”小罗泊急忙声明。

“它好点了吗?”罗想农走过去问。

“好了很多了!”伯父没有责怪他,罗泊的神情一下子很雀跃。

罗想农弯下腰,端详那只狗。狗也抬头盯视他。狗显然有了精神,耳朵竖了起来,小黑鼻子湿漉漉的,腿上的绷带被它舔得起了丝丝毛头,口水沥拉的模样。

罗想农伸手在狗脑门上戳了戳:“小家伙,祝贺你大难不死。”

狗的脑袋往后一缩,却调皮地张开嘴,要吮住罗想农的手指头。

“啊哈,这可不是好吃的。”罗想农告诉它。

罗泊认真地说:“我又不想给它做小轮车了,还是做一副拐,最好能弯过去,把它的身子套在里面。”

“也不错。可是我在想,等你把拐做好的时候,它肯定能够自己走路了。”

罗想农说完这句话,对罗泊点点头,转身去堂屋。

堂屋里,苏苏像是刚刚洗过头,头发半干半湿,薄薄地披散在肩头。她没有穿那件黑色长风衣,却穿了罗卫星的一件男式格子布衬衫,衣服宽宽大大,下摆包住了臀部,更显得两条腿笔直而修长。拖下来的衣袖被她挽了好几道,约束住松垮的肩部和肘部,当她抬手摆弄头发时,宽松的肩袖展开像鸟翅。

罗海今天换上了他的第三套衣服,一件长及膝盖的类似印巴人穿的衣服,咖啡色,丝质,立领,圆筒状,领口袖口和下摆滚了墨绿色的涤条。他的脖子上还松松地绕着一条长丝巾,也是咖啡色,印着繁复的米色花纹,丝巾的两端都垂在胸前,一端齐腰,另一端长及腿根。

罗想农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罗海是从哪儿搜来的这些奇装异服。还有,他是不是把工作之外的全部时间用于逛街淘货了?他不厌其烦地装扮和折腾自己,从中是否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快乐?

哪一天,找个好时机,罗想农要好好地问一下。

罗海没有注意到伯父的凝视和诧异,他低着头,似乎在读一本时尚杂志,眼角余光却始终瞄着自己的年轻继母。

“你不要把头发梳得太高,低一点比较好看。云鬓低垂的样子才性感。”罗海终于憋不住了,抬了头,从椅子下面懒洋洋地伸出一条腿,明目张胆地打量苏苏。

苏苏很敏感地转过脑袋,手里握住头发,虚空挽住,比划给罗海看:“是这样?”

“不,从两边往中间挽,挽出麻花形。”

“这样对了吗?”苏苏依法炮制。

“差不多吧。”

“罗海,你来示范一下嘛。”苏苏说话用上了鼻音,有点呢喃婉转的味道。

罗海爱理不理的,停顿了好一会儿,后背猛一弹,起身,走到苏苏身后,一只手抓起她的头发,拎住,左右转动身体,端详她的侧影,在心里打个底稿,然后用他细长的手指代替梳子,三抓两抓,动作娴熟而利落,一个漂亮的发髻已经贴在苏苏脑后。

罗想农心里不由得想,真是好手艺。

“天啊,”苏苏低头看着桌上的镜子,惊叹:“变魔术一样啊!”

“一般般啦。”罗海面无表情地回答。

“怪不得,我听电视台好些人跟我说,你是她们那儿一流的化妆造型师。”苏苏回头看罗海,嫣然一笑。

罗海重新把身体埋进椅子里,腿伸长,坐出了很舒适的架势,等着他的哥哥罗江把午饭弄好,唤他上桌。

罗想农走到东边的卧室门口,屈起一根中指敲敲门,进去。

罗卫星居然在用蜡笔画画。那些油光闪亮的小学生使用的蜡笔,有的才动了个头,有的却已经被他涂剩了烟屁股那么长,红的,蓝的,黄的,紫的,颜色倒还不少,乱七八糟散放了一桌子。

“怎么回事?回到老家,怀念童年?”罗想农笑着拿起桌上一张画好的图画。

画的是一顶军帽,老式的,帽檐上方是一颗红五星。虽然用的是蜡笔,线条还是很见功夫,明暗对比,一丝不苟。

“小学时候,图画课上要画顶军帽,老师骂我画得像只尿壶,我不服气,跟老师顶了嘴,那年的三好生没评上。”罗卫星头也不抬地说。

他手里在画另外的东西:一盘农家水果。黄瓜,西红柿,水萝卜,还有红中带绿的菱角。蜡笔这东西到了他手上,变得出奇好用,要深就深要浅就浅,眨眼之间一副“农家乐”图栩栩如生,风格是成熟和稚拙兼备。

他随手扔了刚刚完成的画,抬头对罗想农笑笑:“打发时间。昨天想买点水粉颜料,走完一条街,只买到一盒二十四色蜡笔。”

“江岸镇是小地方。”

“看怎么说。液晶电视倒有好几个品种。手机型号也不落后。”

他用劲挺胸,把脑袋往后仰,舒展腰背和颈椎,然后才起身,收拾桌上的杂物。画家们大都落拓不羁,唯有罗卫星不同,他一向讲究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