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八二年,罗家的兄弟俩同时从学校毕业。罗想农拿到硕士学位,留校任教。罗卫星被分配到了省工艺美术公司,负责给外销瓷器设计图案。
罗家园敦促身边的儿子:“赶紧把李娟弄到南京来吧,来了才有房子给你。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房子是要紧事。”
罗想农就知道了,父亲还没有老呢,脑袋瓜儿依然精明得很呢,父亲就像一只机警的老豹子,提前蹲伏在他的每一道人生关口上,耳朵高耸,目光炯炯,随时准备着跳将出来,替他清除路障,保驾护航。
世界上的爱和不爱,如此的沉重,又如此的山高水长。
生物系老主任对刚刚留校的罗想农同样是呵护备至,老先生几乎是把一辈子的科研心血一辈子的希望都卸到这个爱徒身上了,他亲自出马,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在充分运用了国家当时的知识分子政策之后,把初中毕业的李娟从青阳调到南京,弄进一家中专学校,当图书管理员。
老先生的心里一定是想,有家才能有业,家庭安顿,罗想农就能发愤工作,把系里的水生物学教研室张罗起来,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开疆辟土。
跟父亲的预言丝毫不差,李娟一到,学校就给罗想农分配了一间宿舍。而同时留校的未婚的研究生,继续过集体生活,三两个人挤一间屋,女朋友来了大家协商着腾地方。罗想农搬进布置一新的教师公寓时,环顾洁净的床铺和铮亮的锅碗瓢勺,想到自己一生的研究事业就要从这里起步,不能不佩服父亲的远卓高见。
那个时代的感情生活,远远谈不上丰富和浪漫。夫妻两个晨起各自上班,日落回家做饭,饭吃完了罗想农还要备课,还要翻书写文章,半夜三更耗在实验室里也是常有的事。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心妻子的精神世界。是的他也发现了李娟跟从前有些不一样,她沉默寡言,又面黄肌瘦,回到家中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勤勉地伺候丈夫,做饭,洗衣,打扫,可是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向日葵那般的明媚和笑靥,她走过罗想农的身边时,也再也没有那样一阵风的清爽和轻捷。
“你怎么样?是不是上班太累?”罗想农一只眼睛扫瞄摊开在饭桌上的生物学的最新杂志,一只眼睛溜了一下身边的妻子。
“没事。”李娟用两个字关闭了一扇门。
罗想农也跟着说:“没事。你可能是新来乍到,不怎么适应,同事之间处熟了就好了。”
李娟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罗想农:“你说,我的青阳口音是不是挺可笑?”
罗想农转头看她:“不会呀,我说话不也一样有口音吗?从来也没有学生笑话过我。南京跟青阳不一样,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你千万不要自卑。”
星期天,罗想农要带她上街逛逛,李娟懒懒地不乐意去。罗想农是个惜时如命的人,舍出半天时间逛街完全是尽义务,既然李娟不愿意动,他也就乐得丢下她,自己去泡图书馆了。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夫妻之间的性生活。自从李娟到了南京,罗想农还没有一次跟她成功同房的经历。她恐惧,恐惧到极点时会忍不住大叫,罗想农怕隔壁老师听见了笑话,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叫,捂着捂着,什么声音都没了,低头再看,李娟已经面色煞白,昏厥过去了。罗想农要赶快起身,拿凉水泼她,掐她的人中,才能把她弄醒。
罗想农不无恼火地责问她:“你到底怕什么?我不是强奸犯,我是你丈夫!”
李娟喘着粗气,眼睛里是濒死一般的神情:“我会怀孕的,我会再生一个死胎。”
罗想农哭笑不得:“哪里可能?死胎的事情是偶然,不是必然。”
李娟坚持:“好事难全,坏事成双。”
“你懂不懂唯物主义?我已经说了不会。”
“求求你,别让我再害死我的孩子。”她恐惧得蜷缩成一团。
罗想农心疼地抱住她:“李娟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李娟摇头,绷紧了身体,如同一张拉开就能伤人的弓箭。
三五次一来,罗想农绝望了,心甘情愿放弃了努力。夫妻夜夜同床而眠,却分别裹紧自己的被窝。他们成了最最熟悉的陌生人。不,比陌生人相处更加的尴尬,更加的窘迫和别扭。
那个时候,大多数的中国人都不清楚世界上还有一种疑难病症叫“抑郁症”,不了解这种病的起因、发展和最终结局。他们只觉得有那么一些人脾气古怪,不合群,喜欢“作”,寻死觅活地折腾。他们会情不自禁地瞧不起这些人,孤立这些人,用目光和言语将他们打入地狱,不让他们喘息翻身。
其实,对于这个小小的悲惨的群体,“活着”比“死去”要艰难一百倍。
如果罗想农早早地察觉到李娟的不正常,早早地带她看医生,用药,以后的情况是不是就有大不同呢?
很多年之后,罗想农谴责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就在这里:他读过医学院,当过县级医院的住院医生,可是他居然没有意识到李娟患上了抑郁症。
李娟只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爱人。睡在身边的人和藏在心里的人,两者间的差别天高地远。如果把李娟换上乔麦子,罗想农会遗漏掉爱人眼睛里的淡漠,厌倦,和那种了无生趣的决绝吗?
宇宙间的许多存在都是悲剧,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成为悲剧的主角,一天又一天地挣扎在纠葛之中。
这一年的春节,罗想农带着李娟回了青阳。青阳有李娟的娘家人,有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同学,罗想农希望妻子置身在亲情爱意中间的时候,能够找回一些从前的快乐。
春节期间,李娟的情况确实有明显好转,久已不见的笑意再次浮现在她的嘴角鼻翼,甚至她长胖了一些,皮肤有了水色,眼睛看人时也有了流转的光波。那一年街上流行一种软缎对襟的中式棉袄,罗想农带她去百货商店买了水绿色的软缎料子,买了价钱不小的丝棉,怂恿她去裁缝店里赶制一件。她果真就去了,做出来穿在身上,水葱一般鲜嫩的一个人。
最难得是她允许罗想农对她行使了做丈夫的权力。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没有成功——这是罗想农的问题,他因为久不复习,又大喜过望,未免就手忙脚乱,结果半途而废,把身上床上都弄得一团狼狈。后面两次,他找回了感觉,熟门熟路,游刃有余,虽然李娟的表现差强人意,毕竟这是个好的开始,罗想农对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生活又有了信心。
寒假结束,小俩口带着刚刚在李娟子宫里着床的一颗快乐的精子,带着李娟妈妈的嘱咐和大包小包的青阳土特产,坐长途汽车回南京。一路上人员拥挤,鸡鸭同行,寒风从破损的车窗里呼呼地长驱直入,李娟的鼻子被冻成一根红萝卜,两滴清鼻涕可笑地悬挂在鼻尖,摇摇欲坠。罗想农体贴地拿出手帕替她擦了,又把她的脑袋裹进自己怀里,搂着,生怕她冻出伤风感冒,影响了情绪,他们之间会过早地结束这个“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