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2/7页)
伍自明与那条蛇静静地对视了两秒钟之后,他开始悄悄向后撤退。挪出十步开外之后见那条蛇还是没有反应,他开始撒腿跑,跑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借了一把锄头、一只笼子,这锄头和笼子又招引出了一大堆邻居。村里的娱乐向来就少,偶尔来一个生人都要被村里人左一眼右一眼地从生看到熟,何况是对一条蛇。这样惊心动魄的娱乐,人们自然更不能放过。
半月形的人群跟在伍自明后面,像站在戏台下看戏,都伸长脖子屏息看着那条蛇。不知那条蛇是被晒晕了还是怎么了,居然还挂在那里。伍自明蹑手蹑脚地把笼子放在地上,猛一锄头下去,正把那条蛇打到笼子里。笼子门关上了,人群这才轰的一声活过来,女人们一边惊恐地捂着嘴,一边拼了命地往前凑。小孩子们尖着脑袋钻进去,看一眼就尖叫着钻出来,然后又叫上两个小孩再次钻进去尖叫。这简直是一场全民娱乐。连刚下地的男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条草上飞吧。我看像,村里都多少年没见过草上飞了。草上飞可是毒蛇啊。”
“你看这脑袋是三角形的,是毒蛇,打死算了。”
“毒蛇?打死了就可惜了,还不如拿来泡酒。”
“对,还是泡酒的好,毒蛇酒治半身不遂最管用了,这村里光瘫子就好几个,吃喝拉撒全在炕上。泡上一坛蛇酒喝上两年,保管到老都瘫不了。”
“泡蛇酒是不是也得先把蛇打死了?”
“可不敢,听老人说泡蛇酒一定要用活蛇。现在还不能往酒里泡,现在还不知道蛇肚子里有多少脏东西,要把它关起来关上一个月,不能让它喝水、吃东西,就那么饿着,等它肚子里彻底空了再放进高粱酒里,一定要六十度的原浆酒。等着蛇泡在酒里吐了血死了,这样泡上两个月就差不多能喝了。”
一圈男人像判官似的七嘴八舌地裁定了这条蛇的归宿,就是用它泡酒。又因为这条蛇是在伍家的墙上发现的,就像伍家的藤上结出的南瓜一样,自然还是归伍家所有,所以,这条蛇就像收割下的庄稼一样被伍自明带回了自家院子。
伍自明看到伍娟过来了,很是得意地对她说:“娟儿啊,看到没,毒蛇。这一个月都不要给它吃喝,空上它一个月咱就拿它泡酒。”
他自恃逮到一条毒蛇真是千载难逢,就像不小心遇到了千年人参一样,又吩咐女儿给邻居倒水,让众人坐下来喝水慢慢参观。
伍娟没动,只是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那条蛇。她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一条蛇,猛地看到这样一条寒光凛冽的蛇,简直像看到了一件刚出土的冷兵器。她不禁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在窄小的笼子里,这条蛇没有任何左突右撞的余地,便在众目睽睽下一圈圈地把自己叠起来,最后盘成了一张饼,这使它看起来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形式弱化了,连它身上携带的那种阴森巨大的气场也一寸寸坍塌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涂抹在它的鳞片上,使它周身闪烁着一种金色的毛茸茸的光晕。她突然发现,蛇身上的花纹原来这么美丽,每一片六角形的鳞片都以不同的角度折射着阳光,这一缕一缕的阳光缀在一起时,竟给人一种璀璨的感觉,仿佛那是满身的珠玉。它身上的每一寸,虽然在曲折的诡异中带着杀气,却也称得上优雅。她一时都看呆了。
晚上,伍自明特意让伍娟拌了个凉豆角,拍了个黄瓜,平时就是没有任何喜事的时候他都要风雨无阻地喝上二两酒,更何况今天收获了一条蛇,更要祝贺一下。门道里的灯开着,桌子摆好,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背心坐在那里开始自斟自饮。这就像摆擂台一样先搭好架势,自然就会有人来。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三个酒友鱼贯而入,各自拿着酒和下酒菜。六十多岁的王老头儿喝的是顿顿酒,每顿必喝,每喝必醉,而且他是最不讲究下酒菜的,一根大葱、一个萝卜就是下酒菜。每天一大早起来,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先倒上满满一杯酒,然后一手拿酒,一手随便拈根黄瓜啊梨啊之类的东西下酒,东蹿蹿西蹿蹿地蹿到人家屋檐下,就着闲话把一杯酒喝下去。一杯酒下去,他便像秋虫一样回家蛰伏,但一到中午,他就又活了过来,再倒上一杯酒出门,神仙一样四处云游。
另一个酒友是邻居海刚。海刚是农民里为数不多的戴眼镜的人,但他打落地就这样,遗传下来一副高达一千度的近视眼。这时候他拿着一碗凉拌西红柿,像梁山好汉一样捧着一大碗酒进来了。海刚喝酒容易上脸,刚喝没几口,他的脸色就开始泛红,等一碗酒喝到见底的时候,他已经红得像龙虾了。偏偏他还喜欢光膀子,全身上下就扎条裤头,于是喝完酒的海刚每次都像披上了一层红油漆,红彤彤、油亮亮地坐在那里。伍娟曾问他为什么喜欢喝酒,他说喝完酒能飘起来,喝一次往起飘一次,虽说睡一觉就又掉到地上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想再次飘起来。这也算一种享受。
第三个酒友是冰糖奶奶。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是顿顿离不得酒。“冰糖奶奶”是伍娟给起的名字。原来伍娟养狗的时候,这个老太太每次来她家院子就给狗带一块冰糖,这只狗特别喜欢吃糖,每次把冰糖咬在嘴里都要嘎嘣嘎嘣咬碎了咽下去,连点渣都舍不得掉。这只狗一见老太太从门口过就大叫不止,想来是在要糖吃。伍娟就安慰它说:“你冰糖奶奶明天就给你糖吃。”那只狗听了就不叫了,歪着脑袋专心等糖。所以,“冰糖奶奶”这名号是狗专用的。老太太早没了老伴,就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女儿怕她有个万一没人管,就给她买了个手机。老太太把手机紧紧箍在一个袋子里,每天像令牌一样挂在腰间。每次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光是把袋子从腰上解下来就得十分钟,再把箍紧的袋子口打开又得十分钟,那嘹亮的手机铃声就不厌其烦地一直唱,好像她腰上挂的是录音机,专供人听音乐。其实给她打电话的也就她女儿,但她每次接电话的时候还是要把整张脸都隆重地钻进手机里,当众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对着手机喊:“喂,谁啊?”
老太太没别的爱好,只是好点酒,加上人老了性别之别也无所谓了,她光着膀子吊着两只垂到腰间的口袋似的乳房往人堆里一坐,也压根没人把她当女人。于是,几个男人就把她收留了,四个人勉强凑成了一桌酒友。
正是夏天,伍家又住在村口,所以一到晚上大批的蚊子便像部队似的开进了院子,蚊子忙,墙上的壁虎和地上的青蛙们也忙,打仗似的。尽管头上是壁虎,脚下是青蛙,四个人还是怡然地喝着小酒,一边喝酒一边不时朝屋檐下的蛇笼子看上一眼。虽然那条蛇在暗处,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它身上庞大的气场笼罩着他们,越是害怕便越是兴奋,话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