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第2/4页)

在座多数都心知肚明,商细蕊所指的是年前姜家给他难堪那件事。他们当时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替商细蕊说话的,但是也没有做出其他落井下石的事,商细蕊现在安然无恙地渡过一劫,要来道声谢,却也是太过客气了,教人受之有愧。众人一时默默的。商细蕊昂起下巴喝了酒,晃了晃头,用那志得意满的俏模样睃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不动声色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心知大事不妙,这臭唱戏的又要出花样了!

果然,商细蕊接着就说:“这二来呢,钮爷总说我一个大男人让小来丫头跟包不像话,丫头如今长大了,与各位老板来往也不方便。所以呢,我特意请来程凤台程二爷做我的经理人,借这机会让大伙儿认识个脸熟,打今儿起,就劳您各位多多担待啦!”

所有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暧昧的表情,纷纷都笑了。他二人的风言风语早传得满城皆知,刚开始虽然无人取信,因为知道程凤台是不好男色的,时日久了,看他们俩依然同进同出,相亲相爱,也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他们不说程凤台痴情专心,反而佩服起商细蕊的风月手段,居然一步一步把家财万贯有妻有子的程二爷收作近臣,今天更是相当于过了明路了,这是一般戏子能办得到的事吗?到底是商老板呀!

一招先斩后奏釜底抽薪,也是戏子天性里的爱张扬,程凤台只得端起酒杯来与众人敬酒,满嘴里说着客套话,商细蕊则是笑吟吟在旁陪着,这情形看起来就像一对新人在喜宴上酬宾。便有那爱打趣的,说:“商老板不忙着敬我们,您该同程二爷喝个交杯酒是正经!”这话太过孟浪,程凤台和商细蕊都一笑而过没有去理睬,不过商细听在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一顿饭吃得是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他们梨园行就是有这点奇怪,守旧的地方分毫不许人动,变动一点就要口诛笔伐,视为忤逆;但是对于某些不为世俗所容的出格之举,又意料之外地宽宏起来。钮白文与商细蕊单独碰了个杯,含着幽深的笑意,低声道:“我就恭喜商老板得偿所愿啦!”商细蕊满饮此杯,喝得脸上红扑扑的。

待吃完了饭,按照他们吃喝玩乐的流程,接下来是要打几局麻将直到凌晨了。六国饭店接待商细蕊,也算倒了血霉,要完了筷子又赶着要麻将,侍应一再表示麻将说什么都没有,何况西餐台子用来打麻将也不合尺寸。商细蕊当场数落说:“这么大的饭店,连个打麻将的地方都没有!像话吗?你们老板既然来中国开买卖,就得知道入乡随俗!”侍应一低头,仿佛很受教。程凤台实在受不了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了,说:“你们电影院还空着吧?我包了,拿新片子放两场。”一面招呼爱看电影的去看电影,王冷和几个女戏子不爱打牌,都去看电影了,商细蕊一干人等转战至别处娱乐。他们下到二楼台阶上,钮白文忽然向商细蕊说笑:“今天是托了商老板的福,上回我来这吃饭还是两年前和李天瑶薛莲他们几位老板,同着一个意大利人。嘿!李老板那天喝多了酒,就是在这儿,一脚没站稳翻着大跟斗就下去了,把那意大利人都看傻了,以为他练的中国功夫呢!直给他拍巴掌叫好!这傻狍子!”

商细蕊听了,不禁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也是神使鬼差,该他的报应,哈到一半众人就见他身子一挫,顺着楼梯往下滑落了几节,膝盖咚地跪在了台阶上。钮白文惊呼一声,程凤台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把商细蕊捞起身,忍不住急得呵斥他:“让你笑话人啊!自己也成笑话了吧!”钮白文很不好意思地来搀着商细蕊,自责说:“二爷,全怪我嘴巴毒!说什么来什么,连累商老板遭殃了!”说着蹲下来卷起点商细蕊的裤腿,两边膝盖上已然黑紫一块,皮都擦破了。

众戏子们先还笑看商细蕊出洋相,他们就知道商细蕊一定会闹笑话的——这个大活宝。等到看见伤痕,也不由得替他犯疼。唱戏的身体发肤无不要紧,受一次伤,少说也得影响十天半个月的收入,戏班里百十来口人等着吃饭,所系甚大。当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七嘴八舌拥着商细蕊要送他去医院看看。商细蕊好难得做一回东,不愿扫了大家的兴头,忍着疼笑道:“程二爷开车送我去就成了,大伙儿接着玩,钮爷,您替我招呼好了!”钮白文连连应承,直把商细蕊搀上汽车才罢休。

那天晚上小来就见程凤台背着商细蕊回家来了,商细蕊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像个伤兵。程凤台一路走一路念叨:“看看你自己,什么叫乐极生悲?还号称是有功夫的人呢!你的功夫都去哪儿了?走个楼梯竟会跌伤,我看你跟熊瞎子没有两样!熊瞎子都比你机灵!”商细蕊烦得转过脸去,换了一面脸颊贴在程凤台背上,喉咙里又发出一串呻吟,小来急得问他,他只管闭着眼不理。程凤台安抚小来几句,一径把商细蕊背进屋里。小来随后灌满了热水瓶进来给商细蕊洗漱,见程凤台坐在床沿,商细蕊枕着他的腿,一手抓着饼干,一手环着他的腰,声音悲切:“疼死我了啊二爷!我要残废了!膝盖头抻不直了!以后要成瘸子了!”嚎完这一声儿,便把饼干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大嚼起来。

程凤台似乎完全看不出商细蕊是在撒娇,抚摸着他额头上的细汗,心疼地说:“哪至于残废!明天去药店买两瓶钙片,吃上几天骨头就不疼了。”商细蕊吸吸鼻子哼哼两声,没有说什么。待他吃够了饼干,程凤台亲自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脸,端着痰盂让他把漱口水吐在里面,并将他嘴唇的水渍顺手抹了。商细蕊享受极了,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发出哼哼。他是从小学戏的人,挨过的打受过的伤那是不计其数,义父商菊贞有一次揍他的时候选错了家伙什,抡起门闩就是一棒子,商细蕊听见自己的肋骨咔嚓一声裂了,然而肋骨是没法接的,只有躺平了等它慢慢长拢。那段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钻心的疼,好比有人在他胸口上拉大锯,就是那样受罪,商细蕊也没有喊过一嗓子。当时也是怕蒋梦萍听见了要掉眼泪,但是对于程凤台,他就这么舍得,简直恨不得程凤台心疼得吐口血为他死在眼前。

小来在旁站了半天插不上手,也是见不得商细蕊装腔作势的孬样子,不声不响就出去了。等小来走了,程凤台用打商量的口吻喊商细蕊:“我说,熊瞎子啊……”商细蕊居然默认了自己的新绰号,仰面朝上做着挺尸的模样。程凤台说:“你看你这小院子,又小又旧,屋里打个喷嚏,街坊狗就跟着叫。我现在带着妹妹,用电用水都太不方便了。”他拍拍商细蕊的小腿:“何况你现在腿又伤着,出门坐汽车舒服点。你没见门口停了我的车,一条街都堵上了。不如跟我住东交民巷去,离你唱戏的几个园子都近些,还有电话,大浴缸……别的不说,至少你吊嗓子就没人搭斜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