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第3/4页)
翻译官前来催促程凤台跟上九条。程凤台半低着头,眼光不断四下寻找曹部的兵,等他在火把光影里找到第四个,他的呼吸忽然窒住了。曹部士兵并未动手凿墙或是黏贴炸药,他们一个个或是假意解手,或是假装受伤,各自蹲守在一个角落。那几个角落——没人比程凤台知道那几个角落的厉害,他曾亲手用红铅笔圈出来指给曹贵修,曹贵修当时说:这么多钢筋,这一点炸药就够用了?又说:哥廷根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程凤台彻底明白过来,那几名曹部士兵不是要找机会凿墙埋炸药,动静太大,风险太大,留仙洞这么长,点燃引信他们也未必能跑脱,索性把炸药捆在自己身上当死士呢!程凤台想到这里,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了!脑子里天旋地转,而眼前的一切无比清明!他快速走出两步,想到前面的断点看看是不是真有士兵蹲守,以验证自己的猜测,又怕露出行迹,坏了大事。怎么办,跑还是不跑呢?如果跑,什么时候跑?这样狂奔而去,九条拔枪一梭子,不被塌方压死,也要被子弹打死了!
又路过一个断点,果然一名曹部士兵站立在那里抽烟。一队队日军慌张路过,曹部士兵很不显眼,他注意到程凤台的凝视,便仰头一笑,黑脸上一口白牙。恰在此时,留仙洞出口也传来炮响,前头有埋伏!是古大犁动手了!
九条终于发出高声,叫喊一句日本话,往前头冲刺而去。程凤台眼睁睁看着那名士兵用烟蒂点着了引信,士兵的动作在他眼里是一个慢镜头,他拔腿就朝九条的反方向跑,前面的断点依次炸开,留仙洞终于要塌了!
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程凤台没命的朝前跑,周围枪林弹雨,修罗血狱,都是乌有了,没有可怕的,他只怕不能活着回北平。
商细蕊这几天过得充实,新戏排得很好,私下看过的行家都赞不绝口的,只待上演了技惊四座了!商细蕊因为背了个坏名声,好人轻易不与他玩,怕被带累了;肯与他玩的货,他又看不上眼,整天深居简出,不大见人了。耳朵好的时候,抓紧排排新戏,耳朵不好,就在梅树底下坐着发呆。小来要是问他:“蕊哥儿,大毒日头的,一坐坐一天了。干什么呢?”商细蕊就说:“不干什么,我无聊。”又道:“药呢?拿来我喝一碗。”这一点倒很听话很自觉,的确一直记在心里。
小来端过药给他,一只蜜蜂绕着眼前飞,商细蕊看着蜜蜂打旋儿,看迷了眼,手里的碗盏缓缓倾斜,药汁都漏光了。小来惊叫道:“蕊哥儿!”商细蕊一吓,手里一松,碗在地上跌碎了。小来反倒笑道:“好!打碎了药碗,该是病要好了!”
商细蕊笑笑,还在那犯迷糊。
水云楼里,周香芸与杨宝梨出师,从此以后,正式的是周老板与杨老板。两人一同入的门,一同出的师,好日子赶在一起办,商细蕊拿出自己专用的黎巧松为他二人拉弦,热热闹闹的唱了一场大戏,晚上定在饭庄里摆酒宴。自从程凤台走后,商细蕊没有出来应酬过,凡事恹恹的。这天为了捧孩子,特为穿了件新褂子,选了把好扇子,理发修面,出来亮相。众人久不见商细蕊,只当他是聋得厉害,抱拳拱手问过好,避着他耳聋,怕尴尬,没人上前同他聊天,倒是饶了清净。只有周香芸敬酒玩了之后挨挨蹭蹭到跟前,问商细蕊:“班主,我今天的《秋江》,还成么?”
《秋江》最吃身段,不用听就能品出好赖,周香芸故有此一问,他也是特地选的这一折。商细蕊搛一筷子菜搁嘴里,眼风横瞅着周香芸,没大好气的,充满挑剔的,看得孩子心中惴惴,躲开商细蕊的目光低下头,觉得自己多事了。商细蕊心里确实不大是滋味,他惜才爱才不错,提拔后辈不遗余力也是真,可是眼看着后生小子当真青出于蓝,要说完全不吃味,那是活圣人。商细蕊不做圣人,他别开目光盯着酒杯子,说:“还行吧!虽比宁九郎次一点,放在如今的梨园,差不离够用了!”
如今的梨园是怎样,当年的梨园又是怎样?商细蕊不拿自己打比,拿封了神的宁九郎出来说嘴,要换做杨宝梨,准能咂摸出话音底下的意思。周香芸是个老实种,他品不出,羞愧地低下头:“班主,我是不是出师早了,还不够火候。”
这下该商细蕊羞脸了,后悔说话不中听,匆忙往回找补:“我在景山说的话,听过都忘了?”他正色道:“把脊背挺直咯!我要是梨园的皇帝,你就是梨园的太子!哪不够你得意的!”声音略略响了点,落在一桌的同行耳里,大家都微微变色。商细蕊虽然行事低调,本性却很狂妄,这份狂妄偶尔露出来点,落下话柄子,够同行说一辈子的。四喜儿死了,姜家的人今天都没来,大家把不满装在肚子里,留待宴后嚼舌头,面上无比的恭维与友好,顺着商细蕊的话头夸奖周香芸,夸得周香芸手脚没处放,正要走,杨宝梨过来给商细蕊磕头了,满嘴祖宗恩人的念叨,就差认商细蕊当爸爸,把商细蕊哄得舒坦极了。
任六嘀咕道:“有这抢着当太子的。”
任五瞪他一眼,不许他胡说。
商细蕊喝了点酒,受了很多的好话,比较高兴。他在酒席散去之前,一个人静悄悄的先溜了出去透口气,耳朵坏得久了,忽然落在热闹场合,真有点不习惯。天上风轻云淡,一轮高月,商细蕊顺着回廊散步,把手里的扇子开了合,合了开,绕院子走了一周,走到二门口,杜七在那拦着一个人,左腾右挪的拿身子挡着,不叫他进来。
那人笑道:“七公子好不讲理,我是有请帖的!”他手中也有一把折扇,扇子敲在手心里,复又哗的打开,仿佛挑衅。商细蕊听声音知道,来的是薛千山。
杜七看见扇面在月光底下的字迹,怒火中烧:“好!神通广大啊!薛二爷!”
商细蕊见势不妙,扭头想躲,杜七已经发现了他,抬手夺过扇子,打着转儿劈过去。商细蕊伸手接着了,杜七指着他骂:“做了亏心事!可不是看见我就跑!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拿了人什么好处?要啥给啥?他是你二大爷?”他气急败坏呵斥商细蕊:“过来!你过来!”
商细蕊对杜七的脾气很有几分惧让,想想杜七反正也打不过他,默默在跟前站定。杜七夺过他手里的两把扇子,哗哗一撕,往地上一掷,骂道:“看我以后再给你画画!我给你画个卵!”
商细蕊急道:“哎!那一把不是你的!”说着和杜七抢夺起来。
薛千山之前一直沉默不作声,忽然捉住杜七的手腕,不让他瞎闹,另一边盯着商细蕊的脸,见他如此轻松自在,没事人一般,就有些惊异和犹豫:“商老板,你还在这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