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口

陶思眠去了食堂,坐到餐桌前,安安静静等眼前的模糊散作清明,她反应过来,手边还有一杯热牛奶,是刚刚碰到的熟人给的,对方说“碰巧”还是什么,她没注意听。

陶思眠掀开盖子,缓缓啜下。

温热的牛奶润过发干的喉咙,奶香溢了满口。

陶思眠喜欢这恰到好处的甜度,她抿了抿唇,回忆好一会儿,才想起……

哦,那个人是黎嘉洲。

上次接许意菱欠他的人情还没还,现在又欠一个。

换做以前陶思眠会不自在,但她现在不愿想别的事情,有一口没一口喝完了牛奶,晚饭一口没吃就离开了餐桌。

————

剧组从医院探病回来,群消息便不断刷新。

很多关于秦夏状况的汇报,“脱离生命危险了”“在观察室”“人也醒了”……

更多的,是摄像小弟伴着微笑的表情连戳陶思眠。

“你知道她看剧组到了之后还在不停朝后看吗,她在找你。”

“午觉睡得舒服吗?别人从鬼门关走一趟你完全不在意?”

“她还给你辩解,说你睡眠不好……呵呵,现在陶总是不是和平常一样舒舒心心吃着晚饭?是不是还在寝室刷刷剧?”

“……”

车窗外的倒影不断闪过,程果都发火禁言摄像小弟了,陶思眠仍旧一个字都没回。

晚上八点,住院大楼像个闹腾一天的小孩,终于昏昏欲睡。

陶思眠拎着穿越大半个A市买来的东西,坐在秦夏病床前。

秦夏母亲眼睛已经哭肿了,给陶思眠开门后出去了。

窗外灯火零星,观察室内各种各样的仪器亮得热闹,“滴答”的响动伴着沉寂。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

陶思眠轻声道:“你父母说成绩不重要、你健康快乐就好,因为你成绩一直都很好。”

“你父母前两年支持你学摄影,因为你绩点高,摄影作为爱好锦上添花。”

“你父母能和你好好沟通,因为你之前走的一直是他们想你走的路,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交大金融。”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觉得你会考研或者保研,研究生毕业进银行或者券商,”陶思眠平和地叙述,“但你却在生日这天给他们说你要跨考导演系。”

秦夏沉默。

“你潜意识觉得他们也会赞同,生日这天会让你人生这个转折富有意义,”陶思眠说,“但他们会觉得他们的权威被打破。”

秦夏还是没出声。

陶思眠接着说:“你会和他们争辩你有多爱这件事,这件事多好玩多有趣对你有多重要,他们会觉得你年少轻狂,走火入魔,他们可能对你恶言相向,然后,”陶思眠顿了一下,“你心理防线忽然崩塌。”

那晚,秦夏在烧烤店托着腮帮说“他们无条件支持我”“他们很爱我”“他们来看我我很开心”笑得多赤诚,刀口大概就会落多深。

陶思眠视线停在秦夏手腕的白沙布上,不再继续。

自苏醒之后,包括下午许意菱他们过来探望,秦夏都没提过任何事。

现在,她终于阖拢眼眸,似是回答又似是自嘲:“陶总,你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话没说完,滚泪滑出眼眶,顺着脸颊缓缓下淌……

秦夏父母大专毕业,包分配进了国企,彼此之间相亲认识,婚姻、子女、薪水都规矩美满,让亲朋羡慕。

如果秦夏从小成绩差,他们可能作罢,如果秦夏没有保研希望,他们可能作罢,偏偏既定事实摆在眼前。

今天是女儿生日,他们脸色已经变了,语气尽量委婉:“不一定要现在跨考,以后等你成了家,有了积蓄,趁单位年假去进修导演也没关系。”

“我不是进修的意思,”秦夏说,“我喜欢格里菲斯和梅里埃,我喜欢画面技术,我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所以我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想接受更专业更系统的学习,所以我想,”秦夏顿了顿,“彻底放弃金融。”

在二十出头最好的年龄,去做最大最空最摘星摘月的事。

秦夏知道父母可能会难以接受,秦夏甚至都列好了跨考和保研这两件事的取舍得失,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秦母直接掀了桌子。

简餐店的牛排很难约,滚烫的黑胡椒汁溅在秦夏脚背上。

“你镜头是谁给你买的?你以前生活费是谁给的?你真以为自己拍段视频就可以当导演?!你眼睛长在头顶的?!”

“还跨考?人家本科学四年的你怎么和人家比?考不上就回家混吃等死啃老吗?单位其他同事问夏夏呢,你要让我回答无业游民还是回答说夏夏做梦当导演?!”

秦夏登时不知所措。

“你是我女儿,我什么水平我清楚,你什么水平我也清楚,”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激动,秦母敛了些情绪,“你收好心思好好保研,妈妈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秦夏脑海里嗡嗡嗡,讪讪道:“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你很想做一件事,你会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你说你应该去做——”

秦母面色骤冽:“白日做梦!”

“不是,”秦夏仍在笑着解释,“我以前不是给您说过吗,我一朋友,在西大,比我大一些,也是学金融,后来跨了导演,感觉她现在的自由是我想要的自由,两年只接一部片,其他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秦夏努力缓和气氛道,“我那朋友以前说要睡遍贵圈小鲜肉,就是年龄小的男明星,结果后来真的有小鲜肉敲她房门,这样挺酷了吧——”

“就像你爸和单位实习生一样纠纠缠缠丢人现眼吗?!”秦母宛如被触到痛处,吼声倏地拔高。

秦父拉住秦母的袖子:“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给你解释了是误会——”

“噢噢我明白了,难怪要拍片,”秦母一边点头一边低声示意明白,继而歇斯底里,“你、你朋友和你爸一样,满脑子都是污秽下作男盗女娼!”

“你说谁男盗女娼,嘴巴放干净!”

“说你、你闺女,她朋友,全都是花花肠子,你知道你们这种人叫什么吗?社会败类!”

秦母一巴掌落在秦夏脸上。

生日蛋糕的蜡烛,熄灭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也不知道我妈用什么样的心态说社会败类,”秦夏苦笑,“但好像经历那一下之后,现在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跨考、导演通通都不重要了。”

陶思眠给秦夏递一张餐巾纸。

秦夏没接,任凭眼泪越涌越多:“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能休学回来拿个毕业证考个公务员,也可能去银行,陶总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意思的……”

陶思眠生疏地给她擦掉脸上的泪,道:“你想做的事,就是好事,你觉得有意思,那就有意思,”陶思眠语气亦温柔,“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给的,你开口,我就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