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莲生三十二(上)
年纪大辈份高,总是值得尊敬的,这位老僧枯坐骨山自言赎罪数十年,想来也不是曲妮玛娣那等老不修的货色,宁缺收弓于身后,却没有踏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看着枯瘦的老僧,神情恭谨说道:“晚辈确实是书院学生,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却不知前辈为何要说这满地骸骨都是您的罪孽?”
那老僧干涩虚弱笑了两声,说道:“这自然是一个比较繁复的故事。”
每有山谷奇遇时遇着一奇人,总会听到一段久远的奇妙的故事,或许是因为心中已有预盼,宁缺的反应很平静,轻声说道:“还请前辈赐教。”
老僧沉默片刻,悠然回忆说道:“当年轲疯子开始代书院行走天下,腰佩一柄普通青钢剑,世间便无人敢撄其锋。其时魔宗势力犹盛,行事嚣张,嗜血无道,不知多少无辜之辈被魔宗之人残忍杀害,二者相遇自然便是一番风雨。”
“那场风雨极为血腥浩大,横行中原的魔宗强者纷纷丧于轲疯子剑下,西陵神殿和正道同仁,也借此机会想将魔宗势力连根铲除。”
“轲疯子此人站在风雨高峰间指天呵地,眼中全无敬畏,西陵神殿那些老古板自然也不会喜欢他。魔宗被那场风雨逼的苦楚不堪,便琢磨出来了一个法子,想要借着书院与神殿之间的隔阂,布一局挑动双方之间的战争。”
“某年烂柯寺盂兰节大会,中原诸国修行者齐会于其间,又有韶舞翩翩,魔宗便于此时血洗烂柯寺前坪,却将这椿祸事嫁于神殿裁决司,这便是故事的开头。”
老僧枯瘦如鬼,当年那段血雨腥风事缓缓道来时,语气神情却是和若春风,只言片语间便略去了那些往事里的残酷画面。
宁缺扶着莫山山靠着墙壁坐下,看着白骨山的老僧,想着对方所讲述的这个久远故事,沉默片刻后说道:“嫁祸这种手段向来归入粗劣笨拙一类。”
老僧牵动耷拉着的唇角,艰难地笑了起来,目光温润莹莹看着他,感慨说道:“外间的魔宗想来已灭,即便有残存,都只怕会像过街的老鼠那般,所以像你这样的孩子大概不知道当年的魔宗究竟是什么模样,拥有怎样恐怖的力量。”
宁缺离开渭城,开始接触修行的世界已经有近两年时间,除了前些日子遇着的荒人外,只在北山道口遇见过一个修行魔宗功法的剑师,现在他的眼中那名剑师算不得强大,自然也并不觉得魔宗有多么可怕。
老僧像枯叶般的眼帘缓缓垂下,似乎回忆当年魔宗的嚣张气焰,对自己苍老平静的心境都是一种损害,然后他继续和声说道:“魔宗功法乃偷天之术,修行魔功之人体健寿绵,而且没有念力波动,足以避开修行者的窥探,当年魔宗中人借此优势大肆潜入中原诸国,或立于朝堂成三代元老或闻于乡野成大族之长,势力密织如网,即便是唐国天枢处和西陵神殿的高层都有魔宗之人。”
老僧缓缓抬起头来,平静看着他说道:“若不是忌惮书院和别的不可知之地,当年的魔宗一旦全力发动足可改朝换代。他们不敢逆天行事,但若要编织一个阴谋,又怎会留下什么破绽?事实上当年血洗烂柯寺一役,魔宗忍着断臂之痛,暴露了隐藏在神殿裁决司里数十年的大司座,那便更没有人会不信了。”
宁缺皱眉问道:“血洗烂柯寺,和书院和小师叔又有什么关系?”
老僧叹息了一声,叹息声里充满了悲悯:“魔宗在盂兰节血洗烂柯寺,表面上是针对正道诸派的修行者,实际上是针对唐国的使臣,但魔宗想要挑动轲疯子的疯意,所以他们真实的目标是那些来自唐国只知跳舞的可怜女子。”
听到这句话,宁缺心情骤然一紧,他从二师兄处知晓简大家与小师叔有旧,此时自然联想到这些舞女难道来自当年的红袖招?然而简大家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偶尔遇着自己便会提着自己耳朵中气十足教训一番,当年究竟谁死了?
当年魔宗既然不惜如此大的代价,编织如此阴谋,自然很清楚杀死谁才会让小师叔癫狂到不顾一切直闯桃山,这就像如果他回临四十巷忽然见着桑桑躺在血泊中,所有证据都指向皇宫,那他当然也会毫不犹豫拿刀扛箭直闯宫门,闯进御书房撕了那幅花开彼岸天再把皇帝陛下砍成三百六十五截……
“但小师叔没有闯桃山,而是单剑灭了魔宗山门。”
宁缺看着骨山里的枯瘦老僧,疑惑问道:“魔宗的布置哪里出了问题?”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苍老难看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有些感慨,有些震撼,也有些苦涩,还有些骄傲。
“魔宗的布置没有任何问题,当时整个世界都以为是神殿裁决司血洗了烂柯寺,虽然无法理解,但当隐居在瓦山后岭的烂柯寺长老,都被迫出关,并且指认那些凶徒全部来自西陵,便再也没有人怀疑。”
老僧静静看着他说道:“但轲浩然不信。”
宁缺不解问道:“小师叔为什么不信?”
老僧说道:“轲疯子这种人,又哪里是这么好骗的。”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这个理由等于没有。”
老僧感慨说道:“当年我曾经向他问过同样的问题。”
宁缺认真听着。
老僧微笑说道:“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我轲某人又哪里这么好骗的?”
片刻沉默。
“然后呢?”
宁缺问道,想着每个故事都应该有然后以及最后。
老僧微异问道:“后面的故事……难道如今的世间还不知道?”
宁缺说道:“讲故事的人不同,故事内容也会有变化。”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尾。”
老僧声音变得更加虚弱,说道:“魔宗的手段没能骗过轲疯子,他自然便向魔宗山门而去。当时的魔宗宗主自视甚高,魔宗强者辈出,也没有太过恐惧,心想你若来了便把你杀了,轲疯子自然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很简单的叙说,很简单的故事,却是一段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惊天过往,说的越简单却越令人心惊,时隔数十年,只有这位枯瘦如鬼的老僧,以及充斥魔宗正殿的无尽骸骨,还能证明当年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深陷的双眼:“那为什么您要赎罪,这件事情和您有什么关系?”
老僧举起细枝般的双臂,臂上僧衣褴褛,手指微张结了个手印,十根手指肌肤之下骨节恐怖可见,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双骨手,然而骨手所结的手印淡淡释放着令人心境恬静的温暖气息,慈悲有若昊天降下的两朵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