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谣言的夏日

自从上次雪橇派对分别之后,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杰森了。不过,我们还是一直保持联系。我从医学院毕业那一年,我们又在波克夏的一间夏日度假小屋碰面了。那里距离著名的音乐圣地坦格尔伍德大约20分钟的车程。

我一直都很忙。我念完了四年的大学,其间又在当地的私人诊所里当义工,然后参加了美国医学院的入学测验。在正式考试之前的好几年,我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我有不错的GPA,也照例请大学指导教授和另外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写了一大沓推荐函,再加上爱德华的慷慨解囊,于是,我终于获准进入纽约州立大学,在石溪分校的医学院又读了四年。那四年也念完了,结束了,已经成为历史。然而,我至少还要再当三年的住院医师才能够正式执业。

当完住院医师之后,我就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继续经营自己的人生,假装世界末日这回事从来没有公之于世。

如果世界末日倒数计时只剩下几天或几个小时,也许情况会很不一样。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表演主题,惊慌失措或是像圣徒一样等候上帝的宠召,然后掌握恰当的时机,眼睛盯着时钟,演完人类的历史。

然而,我们面对的状况并非转瞬即至的世界末日,而只是很像最后的灭绝,因为太阳系很快就会变成人类无法居住的环境。太空总署的太空探测拍摄到许多画面,画面中的太阳正逐渐膨胀。也许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永远保护我们,阻止太阳毁灭人类……不过,目前还是有一层防护罩保护着我们,抵挡太阳。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保护我们。即使有所谓的危机,那个危机也是难以捉摸的。大家看得到的只有星星的消失。这是证明人类面临危机的唯一证据。星星不见了,这是一个证据,但这证据也证明不了什么。

所以,人类面临灭绝的威胁时,要怎么过日子呢?这个问题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最佳写照。对杰森来说,那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他身先士卒,自己跳进困境里,寻找答案。时间回旋很快就成为他生活的全部。而对我来说,那似乎也是个简单的问题。无论如何,我就是一直研究医学。我们活在一个危机随时会爆发的时代,在这样的气氛中,学医似乎可以说是比较明智的选择。然而,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会来临,只是没那么快,那么,拯救生命会不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如果最后大家都注定要死,救不救有什么差别呢?如果全人类都要灭绝了,又何必去救一条命呢?不过,医生当然不是真的在拯救生命,只是在延长生命。如果无法延长,我们可以给病人采取保守疗法,减轻病人的痛苦。那可能是所有的医疗技术当中最有用的。

其实,从大学到医学院这漫漫长路虽然是一连串漫长、严峻的酷刑,但却能够引开你的心思,让你跳脱外界芸芸众生的烦恼。

所以,我应付得了,杰森也应付得了。可是,大多数人的日子就难过了。黛安也不例外。

杰森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石溪打包行李,把那间租来的一居室小公寓清理干净。

中午刚过,天上那个以假乱真的太阳幻象正散放着耀眼的光芒。行李都已经装上我那辆韩国现代轿车,随时可以开上路回家。我打算在家里陪妈妈几个星期,然后花一两个星期的时间,优哉游哉地慢慢横越美国。我即将前往西雅图的港景医疗中心,开始担任住院实习医师。这是我最后的空闲时间了。我打算利用这空当好好看看这世界,至少,看看东岸的缅因州和西岸的华盛顿州中间这一段。不过,杰森似乎有别的打算。如果没让他畅所欲言,他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我,让我随便打声招呼就说再见的。

他说:“泰勒,这个机会太好了,绝对不能放过。爱德华在伯克郡租了一间夏日度假小屋。”

“是吗?他可舒服了。”

“可惜他享受不到了。上星期他到密歇根去巡视一间铝挤压工厂,不小心从装柜月台上摔下来,屁股摔裂了。”

“那太不幸了。”

“还好不严重。他现在慢慢康复了,可还得拿一阵子拐杖,而且,他还不想回缅因州去,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轻松一下,喝喝‘复方羟可酮’强力止痛药度日。至于卡萝嘛,她从一开始就对度假小屋这玩意儿不怎么热衷。”这并不意外。卡萝已经成为一个职业酒鬼了。除了喝更多酒,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她和爱德华·罗顿到了伯克郡之后还能做什么。小杰又继续说:“所以,目前情况是这样的,房子已经租了,不能违约,所以那间度假小屋三个月不会有人住。所以我在想,既然你已经从医学院毕业了,也许我们可以到那里聚一聚,好歹也要待上几个星期。也许我们可以叫黛安一起来。我们可以听听音乐会,到森林里散散步,就像从前一样。我已经在路上了。你觉得怎么样,泰勒?”

我本来想谢谢他的好意。可是我想到了黛安。我想到过去这几年,只有到了某些特定的节日,我们才会写写信、通通电话。我想到我们之间那些堆积如山的、悬而未决的问题。我知道最明智的决定就是婉转推辞。可惜太迟了,我的嘴巴已经背叛我了。

于是,我在长岛多待了一晚。然后,我把最后一些尘世的私人家当都塞进车子的后备厢,然后沿着州北大道开上长岛高速公路。

路上没什么车,天气好得离谱。已经是下午了,天空蓝得不像话,气温很暖和、很舒服。我愿意把明天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然后永远生活在7月2日。我感觉到一种傻傻的、浑身舒畅的快乐。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快乐。

然后我打开收音机。

我出生得够早,还记得“广播电台”的年代。那个年代,电台都有发射台和天线塔。那个年代,收音机曾经像洪水一样袭卷大城小镇,后来又像退潮一样逐渐沉寂。很多电台现在都还在,可惜我车上的传统模拟收音机已经坏了一个星期了,保修期也过了。现在,车上只剩下数字频道可以听(这些节目还是通过爱德华的高空浮空器转播的,可能得动用一个或好几个浮空器)。通常我都是听下载好的20世纪爵士乐。我翻遍了爸爸收藏的CD,不知不觉开始爱听爵士乐了。我喜欢安慰自己说,这才是我爸留给我的真正资产。艾灵顿公爵、比莉·哈乐黛、迈尔斯·戴维斯,这些音乐即使在我爸爸马库斯·杜普雷年轻的时代,都已经称得上是古董了。它们像家族秘密一样,悄悄流传下来。此刻,我想听的是艾灵顿公爵的名曲《哈莱姆通风井》。可惜,我出发上路前,帮我保养车的那个家伙把我设定的频道洗掉了,自作聪明地帮我设定了一个新闻频道。他大概认为我不该错过那个频道。于是,我被迫听了一堆自然灾害的消息、一些大人物的八卦丑闻。节目里甚至还有人在讨论时间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