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司法处尸检科,贾小朵的尸体被白单覆盖着,小红袄就扔在一角,旁边的徐天灰头土脸。刀美兰已经哭得瘫软,但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要遭报应的,老天爷看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干的迟早要知道。我们家什么都没干,就八青伤了个仇人,现在一个关在牢里一个躺在这里,剩我一个人豁得出去……”

“刀姨,谁干的你心里有数吗?”

“我就知道小朵要是不跟你好,昨天晚上就不会出去。”刀美兰字字扎心,徐天感觉那把刀仿佛扎在自己身上。

“用不着您豁出去,有我呢,逮着害小朵的人,我给您养老。”

“给我养老?昨天晚上小朵还说不管我了,要跟你去南方呢。”

“她跟我说不走。”这句话,徐天像是对刀美兰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大缨子和徐允诺坐在尸检科走廊的长凳上,大缨子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徐叔。”

徐允诺心事重重又装得云淡风轻地答应:“嗯。”

“昨天晚上赛子龙的长板坡不如以前好,听说他又抽大烟又逛窑子,身子骨糠了,从前锣鼓点赶他,现在他赶锣鼓点赶都赶不上,八成乐班跟他也不太对付……”大缨子细细碎碎地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引得徐允诺叹了一口气:“大缨子,你是真的有点缺心眼儿。”

大缨子心里一大堆话不知道怎么说,“我要是缺心眼儿就好了。”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京戏?”

“我心慌,说点别的走走神。”

“你心慌啥?小红袄一年杀一个,现在又不会来找你。”

大缨子的话是憋不住的,“我怕小朵不是小红袄杀的。”

徐允诺扭头看着大缨子,他在等待着某种有凭据的猜测,但很难来自于面前傻乎乎的大缨子。大缨子接着说:“要不是小红袄杀的,小红袄今年就还得杀一个。我倒是有件红袄,说什么也不穿出门了……在家也不能穿,烧了最保险。”

大缨子终究还是大缨子,徐允诺叹了口气,说:“大缨子,小朵差点就成我徐家儿媳妇了,不要跟我说这种话。”

突然,走廊上热闹起来。一堆人推着一具白布盖着的担架车过来,盖着的是田怀中,铁林跟在担架后面,徐允诺站起来,和铁林四目相对。

“徐叔,你怎么在这儿?”

“天儿在里面……小朵死了。”

铁林没听懂,站在原地眨了眨眼,担架车被推进尸检科,一个司法处人员递过一份单子,这份单子把铁林拉回到现实中。司法处的人在里面喊:“是亲属吗,遗物清点好去办公室签,出去……”

铁林匆匆签了字,往里进去,刀美兰捂着小朵的红袄和一堆衣物从里面出来。铁林看着小红袄,说不出别的话,只叫了声:“刀婶儿。”刀美兰也不搭理,擦着铁林的肩膀离开。

几个司法处的人将新推进来的担架车归位,徐天还站在小朵旁边。铁林看看徐天,上前去掀开白布单,底下是小朵安静而苍白的脸,铁林连呼吸都忘了,突然暴怒道:“谁干的?找抽筋扒皮呢!大哥知道了?”

“刚走。”徐天经历了方才的茫然,被刀美兰一番话说得只剩下自责。

“谁干的?”

“二哥,教教我,我脑瓜子一锅乱粥,谁是小红袄?”铁林好像是徐天的救星,他哀哀地看着铁林。铁林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去,说:“小红袄……难怪刚才看刀婶捂着红袄出去。”

“帮我想想。”

铁林不太擅长面对这种事情,下意识地想走,“我要赶回处里,完事就上家帮你分析,放心,我干这个的。”

徐天一把抓住铁林的胳膊说:“就在这儿分析。”

铁林被徐天的话拦住了,说:“这怎么说……”

徐天往田怀中那边看了看,铁林只能站定,说:“分分类,之前小红袄弄死几个?都啥人,有没有沾亲带故连着的?”

“前四个最远一个死在南池子,三个都死在前门外,珠市口、天桥、里仁街……这回到我地盘儿了,小朵就躺在警署后面。”

“冲你来的?”

“冲我的。”

“为啥?”

“五年没逮着他,小红袄觉得我是傻子。”说这话的时候,徐天的世界在一点点坍塌。五年的时间成了一片海,溺亡是缓慢的,直到现在徐天才发现,他早就失去了自救的机会。

铁林拦着说:“别多想,不急在这一会儿……”

外头在喊:“铁林,二爷!”

铁林再次转身欲走:“我得赶回去交差,完事就奔家里,别急哈,咱谁都不怵。”

徐天这回没拦着铁林,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考虑着铁林说的话。不知多久,他转身出去,见走廊长凳上只有徐允诺一个人,说徐天坐到父亲身边说:“爸,我的刀呢?”

徐允诺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啥刀?”

“杀小朵那把,剔骨头的。”

“先回家吧。”

“我没下班呢。”

徐允诺心疼地看着他说:“换身衣服也没人说你,外头都乱成啥样了……”

徐天发觉了父亲的担忧,安抚父亲:“我没事,您别担心。”

“这事我也管不了,但凡要人手就说一声。”

“别给祥子他们派活儿,我自己就成。”

“我就你一个儿子,别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命,心里有点数。”

“有数……晚点儿大哥二哥去家里。”

“你呢?”

“我再坐会儿,瞎逛逛,然后回警署。”

终于不用找刀了,儿子正逐渐恢复正常,但这时候的正常反而更加令人担忧,徐允诺试探着说:“那我陪你坐会儿。”

徐天眼神有些失焦,又重复了一遍:“爸,我那把刀看见了吗?”听完后,徐允诺的眼神更加忧愁了。恨意如同尘沙,不经意间已经在徐天心中腾起了风暴,这泛起的尘沙什么时候才能落回地面呢?

京师模范监狱门前,大铁门嵌着的小门打开,金海紧紧夹着公文包穿过小门。院子里,两辆军警的车围着一辆保密局的吉普车。保密局四组组长马天放堵着一队军警,用唐山话在吼:“保密局北平站的犯人,关你们剿总什么事,把人给我带出来,要关也是关到西山去!”

军警们纷纷上车,并不搭理马天放。马天放气急败坏地喊:“装耳朵聋啊!这个共党来干啥的知道吗?”最后一个军警上车,依旧没人搭理咆哮的马天放,两辆吉普车启动开出大铁门。金海在滚滚尘土里走进来。马天放吐着嘴里的沙子,衣领都歪斜了,满腔愤懑地说:“你就是金海吧?”

“你谁啊?”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四组马天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