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如丝家门前的巷子里,还有昨天开枪的痕迹。一担冰糖葫芦挑过来,小贩吆喝着:“冰咧——糖葫芦儿!山里红海棠果核咧桃咧仁儿哎!牙口儿不粘冰咧——糖葫芦儿……”为躲避地上翻起的土石,小贩担子挑得摇晃,喊得也断断续续。担子挑到院门前,小贩看见门洞下脸色青白的徐天。
徐天换了身棉衣,和小贩打招呼:“早。”
小贩拿出一串问:“来一串儿?”
徐天摇头,小贩继续边走边吆喝:“冰咧——糖葫芦儿!山里红海棠果核咧桃……”
小院门打开,露出萍萍。萍萍看见徐天怔了怔,然后视若不见地招呼小贩:“来两串儿!”小贩晃回来:“好咧,早归早还是有人好这口儿……”
萍萍掏着钱,回头看徐天已经进院里了。萍萍捏着两串冰糖葫芦匆匆进来:“你来干什么?”徐天仍然白着脸说:“赔不是。”
“那您站这儿别动,小姐刚起。”
二楼,柳如丝掀着窗帘往下看,徐天往上看,目光对视,柳如丝干脆将帘子全部拉开。萍萍上来,到柳如丝身边。
“他来干什么?还不知死?”
“说来赔不是。”
“这样啊……”柳如丝接过冰糖葫芦吮着,手推开窗子问,“冷吗?”
徐天仰头说:“还好。”
柳如丝摇着糖葫芦说:“昨儿见面说什么来着……噢,我说你这身儿不太合适,脱了吧。”
“今天这身儿合适。”
“不是来赔不是的吗?我瞧着不合适,怎么还犟嘴呢?”
徐天脱了棉袍,扔到一边。柳如丝不依不饶地说:“瞧着还不合适。”徐天愣了一会儿,索性夹袄、棉裤都脱了,裤衩背心蹬一双棉鞋站着,柳如丝笑咪咪地吮着冰糖葫芦。
“昨儿是我不对。”
“哪儿不对?”
“不礼貌,说话不搂着。”
“还真是!你那俩哥哥想把这儿抄了我都不太生气。我好心好意请你上来坐会儿,把我当什么了?平时你就这德行吗?”
“平时不这样,我女人昨天被人杀了。”
“散德行得有实力,让你暖和就暖和一会儿,让你冻就冻着明白吗?”
“人已经站这儿了,就是来赔不是的,昨儿说的四十六根到南边扣两成还作不作数?”
“你这哪儿有一点赔不是的口气。”
“四十六根里六根是我的,您要不解气千万别再扣我大哥二哥的,房契我带来了,珠市口两进院给您搁这儿。”说完,徐天从地上的衣服里抽出房契放在石阶上。
柳如丝在上面关了窗子,片刻,她裹了件皮草从楼里走出来。萍萍给她挪了张椅子,柳如丝坐下问:“自己女人死了,就到处得罪别人?”
“我得找杀她的人。”
“你女人是天仙呀?”
“在我这就是天仙。”
“瞧着你真可怜。”
“让您操心了。”徐天还记着自己是来赔礼道歉的,忍着气说道。
“跟你说个道理,你女人和你这样的就是蚂蚁,知道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蚂蚁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以为眼前能看见的就了不得了,掉下颗小石子儿结果没命了,然后就找小石子散德行,赶明上头掉下一片瓦砸死一窝,上哪儿说理去?哪天梁倒了房塌了,人找地儿换着住,蚂蚁都不知道出什么事,还满天满地找那颗小石子报仇呢!明白了吗?”
徐天冻得直哆嗦,嘴唇都发白,还梗着脖子反问:“梁为什么倒,房为什么塌?”
“旧了。”
“换个新地儿,蚂蚁也得找那颗石子。”
“得看有没有命,弄不好又被人碾死了,能活着报仇,是碰巧没被人碾着。”
“您说得有理,但蚂蚁只管蚂蚁的事。”
“真轴。”
“消消火,房契在这儿,别连累我两个哥哥。”
“这年头谁还要房啊?”
“那您要什么?”
“眼下就两样东西紧俏,金条和性命。”
“我们哥仨的金条都在你手上。”
“还有人命哪。”
徐天闷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大吼:“你大爷!”
柳如丝轻巧地笑着说:“冻这半天还有火气,我可讲理着呢!想要你们命昨天就要了,放你们回家干啥?房契拿回去,四十六条小黄鱼游到南边一条不少,去帮我要一个人的命。”
徐天哆嗦着,柳如丝接着说:“很容易,女的,在你大哥牢里,叫田丹。”
徐天咬着牙说:“我不杀人。”
“你女人谁杀的?那人要落手里你杀不杀?”
“我要不答应呢?”
“你不是不想连累两位哥哥吗?不答应就连累了。”
徐天快冻僵了,柳如丝看着他,有些怜悯地说:“穿上吧!再送你句话,你女人死就死了,小蚂蚁爬来爬去总有一天不知怎么就没了。你也一样,别较真还能太平些。”
楼里电话在响,柳如丝站起来嘱咐道:“记着叫田丹啊,现在去吧。你不杀,你大哥金海也会杀,他应该比你懂事儿。”
柳如丝回了屋里,萍萍收了椅子。徐天愣了半天,还那么站着,萍萍看他不动,提醒他:“穿上啊,冻傻了?”徐天朝二楼的窗户喊:“房倒梁塌就是因为你们这帮人!”
萍萍赶忙制止他:“小声儿点。”
徐天彻底怒了,脾气发得没头没脑:“滚!”
萍萍不乐意了,还嘴说:“你才该滚呢!”
胡同口,冯青波捂着围巾往巷子里走。迎面走来嘴唇发青的徐天直眉瞪眼地从柳如丝院子出来。冯青波往边上闪了闪,经过门继续往前走。待徐天出了巷子,冯青波才折回来,去敲院门。萍萍拉开院门,惊讶地说:“冯先生?”冯青波侧身进院。
屋内,柳如丝电话听筒夹在耳边说:“东单机场还能起飞机吗?把名单给我,一会儿我过去也行,听戏啊?什么角儿……”
萍萍进来,站在门边等着。
“这当口北平还让唱戏?那下午不过去了,晚上让车来接我。”柳如丝放下电话。
“姐,冯先生来了。”
柳如丝难掩惊喜道:“来这儿了?”
“在下面。”
柳如丝一时间有些无措,站起来要下楼,又折回梳妆台要打扮自己,最后只是用梳子梳了梳头发,又对镜子照了照,萍萍一直在门边看着。
柳如丝被萍萍看出了心思,有点难为情,忙摆出架子问:“沏茶了吗?”
“冯先生喝咖啡,已经冲好了。”萍萍极少见她这副情态,抿着嘴乐了。
柳如丝在镜子里看见她的表情,嗔怪地看她一眼,她从楼梯下来,坐到冯青波对面。
“对不起,得当面跟你说。”
“多大的事儿?钟表铺不要了,庆丰公寓不住了,共产党不做了,党国的事儿不干了,以后住这儿不走了?这也住不了多久。”柳如丝出口的是埋怨,更多的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