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1949年1月14日,农历腊月十六。

冯青波从床上忽地坐起,他梦见在监狱中,田丹一头汗,通红的铬铁摁到她皮肤上腾起青烟。田丹强忍着不出声。待第二块铬铁摁上来,田丹终于忍不住嘶喊。

冯青波一摸额头,也是一头大汗。

这是梦,他缓了缓,发现自己仍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房间很小,只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很整洁。桌子上有一些没修好的钟表和工具,旁边放着田丹那只红色胶皮暖水袋。

外面传来中年女人声音:“七户冯先生电话!”冯青波下床,外面似乎已经天亮,他一晚上都是和衣而卧的。他在小镜子里打量了打量自己,提起暖水瓶。

公寓是大四合院改造的杂院,有三四进院子,大约能有二十多户租客。此时租户都还没起床,静悄悄的。冯青波提着暖水瓶从自己屋子出来,穿过第二进院子向外走。

第一进院子里装了很多水笼头,五六只炉子排在院墙下。炉子上的烧水壶冒着热气,挨着炉子排着十几个暖水瓶。一个老妈子在往暖水瓶里倒刚开的热水,冯青波将提出来的暖水瓶放到那一排当中。

院门敞着,挨着院门有一间门房。门房台子上有一架电话,此时听筒撂在一边。门房里一张临时铺子里,男听差正裹着棉被睡晨觉。冯青波过来拿起听筒说:“我冯青波,哪位?”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西北的包裹送到巷子口了。”

冯青波的心跳空了一拍,怔了片刻回道:“好。”冯青波放下电话,又拿起听筒拨号。

家中,柳如丝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歪在沙发上接电话:“杨副官,上个月在未名湖我们不是挺开心的吗,金条扣了也是扣在你手里……”走廊里电话在响,柳如丝皱着眉头继续说:“……胡长官如果在南京你就不会给我打电话,有意思吗?”

庆丰公寓,电话听筒贴在耳边,冯青波等待着。

柳如丝家中,走廊里电话还在响,而柳如丝在沙发里继续讲她的电话:“……大早上被窝都凉了起来跟你说到现在。你来呀,有人给我暖被窝……按规定罚就是了,你们也没啥规定……”

庆丰公寓,萍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喂?”

“如果有问题,我尽量去西直门城墙一带。”冯青波语焉不详地说道。他刚放下电话,一个精干的男人出现在院门台阶上。

冯青波未发一言往外走,男人跟上去。

柳如丝家中,萍萍来到门前,侧耳听里面的声音,里面柳如丝还在讲电话。萍萍打开门,面色沉重地说:“姐……”

巷子口,停着一辆小汽车。一个男人靠在巷口一架公用电话旁。冯青波和精干男人一前一后从巷子子里走出来,靠在电话机旁边的男人自顾自地进入小车驾驶座。冯青波停在车边,看着身后的精干男人说:“没见过你们。”

“华北城工部,六组。”

“什么事?”

“上车,我们不想让老百姓觉得北平市不太平。”

冯青波往车尾移了两步。

“没用的。”说完,精干男人向前贴近,替冯青波拉开车门。

冯青波的匕首从袖内甩出,但一招便被制住,匕首到了男人手里。精干男人收起匕首,冯青波再次动作,却被精干男人反复痛击。敞开的车门挡住了两人的动作,近侧的摊贩没有一点察觉。精干男人是个高手,他再次风轻云淡地说:“上车。”

冯青波只得进入车内,车开着,精干男人和冯青波在后座。

冯青波问:“为什么?”

“从12月起你接了三组进城的人,三组都出事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城工部六组。”

“除奸组。”

清晨的北平街头行人稀少,冯青波看着车外说:“我想上城墙再看一眼北平。”

精干男人侧头问:“认了?”

冯青波坦白:“民国二十三年加入党国,民国三十一年奉命入贵党。”

“到头了。”

冯青波此刻有些释怀,甚至有点希望萍萍不要来那么及时。

小贩推着胶皮独轮车到平渊胡同吆喝:“刚摘的大白菜,朝阳门瓮城兑下来的,要不着没了哎!年前就这几棵了赶紧了您哪,不讲价儿哈……”

街坊开门出来,围向独轮车。徐天裹着两层大棉袄蜷在金海家的门洞下,睡得很沉。大缨子提着个筐出来,差点绊倒,惊呼着:“徐天,怎么睡这儿了?徐天!”徐天迷迷糊糊睁开眼,换个姿势准备接着睡。

大缨子提筐折回院里,徐天打了个喷嚏,彻底醒过来。他扶着院墙站起,田丹的阿司匹灵药瓶掉出来。徐天拣起药瓶,使劲揉了几把脸,把身子朝院门立端正。

大缨子重新出现在门口说:“我哥叫你进来。”

“跟大哥说,我在这一宿了,他要不消气儿,我明天晚上还站这儿。”

“都说叫你进来了,哥在喝粥。”

大缨子说这话,紧着朝他使眼色,徐天软了下来:“喝粥啊……”

大缨子一把将徐天拽到院内,金海正喝着粥,从窗户看着徐天磨磨蹭蹭地从院子过来。

大缨子挑门帘催促徐天:“进来呀!”

徐天搓着手进来,大缨子指着炕说:“坐这儿。”

徐天在金海对面坐下,屁股只敢挨半边,大缨子给徐天盛了一碗粥,徐天唏哩胡噜一气喝完,意犹未尽地说:“再来一碗。”

大缨子去盛的时候,徐天把另半边屁股挪上炕,脱了外层大棉袄,低头说:“大哥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金海不吭声,食物给了徐天底气,他接着说:“您要不解气,明天我再站一晚上。”

金海继续喝粥,也不看徐天,不留情面地戳破他:“后半夜,快天亮我出去看两回,哪儿站了?睡得跟死人一样。”

“睡一踏实觉,从小朵出事那天就没睡踏实过。”徐天不好意思了,也许是热气,熏得他脸都红了。大缨子盛了粥回屋也劝着:“哥,我也向你承认错误,不该瞎传话。”金海放下筷子,抓了个窝头说:“喝完粥跟这儿接着睡。”

“大哥,小红袄的事儿我得接着查。”

金海夹起公文包,准备去上班,头也不回地说:“查你的,跟我说不着。”

“您得让我见田丹。”

金海咬着窝头看了徐天半晌,徐天又打了个喷嚏,说:“我知道错了,大哥。”

“让一个共产党帮你找小红袄,想好了吗?”

“想好了,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听听共产党怎么说。”

金海向门口出去,留下句话:“下午过来。”

待金海出门,徐天抓起桌上的窝头狂吃,大缨子跟着金海到院门口:“哥等会儿,枪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