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北平街道,撤退的部队在向城外涌动,燕三在人群的间隙里奔跑。仍是那条相对安静的街道,那辆大车还停着,草料快卸光了。小骆驼在大车后面,吃地上的草料。气绝的丁老师就在骆驼眼前,躺在血泊里。

小骆驼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只顾着吃。车夫从街边的大车店出来,见到小骆驼,嘟囔着:“这怎么一骆驼啊!”他绕去车尾赶骆驼,却看见车板上趴着一个人,他不耐烦地说:“这人是不是喝多了!醒醒,醒醒!”

车夫看到车板上的血,才发现丁老师已经气绝,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喃喃地说:“杀人了……”

十七快速奔回来,车夫见到人胆子大起来:“哎,哎!杀人了!”

十七跑到近前,直接用刀割断栓着牲口的绳子。他跨上车,拔鞭子抽了牲口一鞭。

大车向前跑起来,车夫急了,在后面猛追:“哎,你谁啊……”

十七回身一鞭,赶着大车径直往夜幕里去,把车夫落得老远。车上剩余的草料一路洒落,小骆驼碎步跑起来,跟着地上的草料。

徐天家门口,徐天还固执地坐在前两天徐允诺捏着手雷挡着小耳朵那帮人时的那个门槛上,祥子在旁边劝:“少爷,子时了。”烟花和照明弹把夜空照亮,还把颜色映在家门口对面的墙壁上。徐天呆呆地看着天,祥子想劝徐天休息,但又不敢多言语。徐天没说什么,站起来回身进了院。

后院关老爷的厢房门关着,里面唱机传出京剧唱腔的声音。徐天从前院走进来,拉开厢房的门,关宝慧和关山月衣裳整齐,各自呆坐着。头一回听到唱机放京剧,关山月却一动不动。

徐天看着两人,说:“……都说了吧,别瞒。”

关山月眼瞧着徐天,嘴里开始哼哼,跟上了唱腔的节奏。徐天将目光移向关宝慧,关宝慧低着头,不敢看徐天:“那天晚上,徐叔把铁林叫到房间里,听见房里打了一枪。”

“然后呢?”

“他把徐叔带走了。”

徐天眼里喷着火,声音都劈了:“你们就看着?”

“爸说的,我不在。”

徐天眼里的火又有了新的内容,是悲痛,是怀疑,是绝望:“你在也看着?”

关宝慧又要掉眼泪,徐天大吼:“我还没哭呢!”

吼完了,徐天又忍下怒气,接着问:“听清楚是枪响吗?”

“房里有血。”

“哪有血?”

“我擦掉了。”关宝慧声如蚊呐,徐天脖子上的青筋鼓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宝慧,要脸吗?我爸十六岁给你们家做包衣,拉车拉到三十多,大清朝早没了,一样把你们当主子供,自己啥也不舍得,好吃好喝捧后院,前院往外是东家,前院往里照样是下人。攒下钱买这两进院子地契都不好意思写自己名儿,写的是你们俩……”话说到一半,徐天再也说不下去了。

徐天转身往外走,关宝慧看了眼关山月也跟出去。徐天走进徐允诺的房间,看着门框和地上擦拭过的痕迹。关宝慧怔在院子中间。

徐天从徐允诺住的厢房出来,看都没看关宝慧,往自己厢房而去。徐天拖出床下面两只破木箱子,手雷滚出来,他一只一只地抓起来往大衣兜里塞。

关宝慧进来,站在徐天身后看着,口中不住地哀求着:“天儿,天儿……”

“起开!”徐天转身撞到桌子,照片掉下来,拍在眼前。小朵在照片里勾着徐天的手指,忐忑又欢欣地笑着,徐天瞧着小朵,脑子乱了,身体也木了。

关宝慧拉着徐天的胳膊哀求着:“天儿,铁林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今晚送我爸回家!”徐天暴怒,一阵阵地发晕。

“他都说了。”关宝慧还抱着一丝希望。

徐天指着徐允诺房间的方向:“房里怎么开枪的?血是怎么回事!”

“说送没准就送回来了,他也不容易,兴许啥事儿耽误了,兴许明儿一早回来。”关宝慧手脚发凉,她明知不可能,但她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这句谎言了。

徐天盯着关宝慧:“宝慧,还能信他吗?”

关宝慧去掰徐天掌中的手雷,又一只一只地把剩下的手雷从徐天兜里往外掏:“看在我的份上,天儿,求你了,这是要干嘛呀……”

关宝慧一边说一边哭着,声音都哑了:“找他也找不着,狱里你也进不去,再等等,他再怎么着也知道好歹……”

外头院子里传来燕三破了嗓的声音:“天哥,天哥!”

徐天起身出去,关宝慧蹲着哭。燕三手里提着一把不大不小的刀,看到徐天从屋里走出来:“……小红袄,他就是,那修相机的是小红袄。”

徐天还怔着。

“东西都在他那儿……凌迟刀,好几十把……”

大车一路颠簸,一路往下洒稻草,还滴着丁老师的血。终于,丁老师也滚下板车。十七勒住牲口跃下车,抄了大车上的一把铁镐,去地上拖丁老师。拉大车的牲口拐了个弯,往原路小跑回去。

另一边,两辆人力车拉着徐天和燕三奔跑。十七将丁老师拖到路边荒地里,累得直喘。路边围着一些人,那个卸草料的车夫在喊:“杀人了,扭头工夫车后头躺一死人,都是血,都是血……”

“把的我马车也给抢走了,你说多孙子呀!“车夫控诉着。徐天和燕三的人力车到近前,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找警察啊!”车夫无奈地说:“这节骨眼哪还有警察,当兵的都撤了……”

徐天扭头看着车夫和地上的血,又和燕三奔进照相馆。燕三指路:“这儿,后面。”徐天跟着燕三转入柜台到货架后面,燕三继续说:“都是女人用的东西,还有件红袄,您看刀……”徐天拣起贾小朵的红绳小金铃,燕三悲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就在眼皮子底下,这孙子把我们都蒙了。”

徐天将红绳小金铃套入自己的手腕,回头死死地盯着燕三,眼里像是要滴出血:“你没一直在这儿?”

“开始在,他跟外面喝酒,我中间送了趟缨子,再回来人就没了,床掀开都是这些玩意儿!”

徐天一巴掌打到燕三头上:“我让你在这儿蹲着。”

燕三羞惭不已,徐天呢喃着:“田丹说他不是小红袄。”

“东西都摆在这儿了,相机也是他的。”

徐天大吼:“谁会把东西摆在明面儿上,人跑了,再告诉咱们他是小红袄?”

燕三不言语,徐天上下打量着货架:“你回来的时候铺门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

“开着。”

“人跑了不锁铺门?”

“都跑了……”

徐天蹬上货架查看,然后下来瞪着燕三,燕三抬头:“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