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天气阴阴的,灰色的云密密实实地遮住天空,像是要掉下来似的。北平街道上,撤退的辎重部队杂夹着步兵,平民压抑着心中的欢欣在街道两边看,间或有大胆的市民在辎重炮车里穿行,从这边跑到另一边去。十七沿街低头走着,世道变换与他无关,他走得满怀心事。扎靠提枪的关山月在辎重部队的缝隙里,他精疲力竭,茫然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安静的街道上,铁林只穿了件单衣,手臂上却搭着好几件关宝慧的大衣。
四个男人和铁林、关宝慧拐进胡同,铁林越走越犹豫,问身旁的男人:“怎么来这儿?这不胭脂胡同吗,你们是南京来的人吗?”
男人停在顾舍门口,铁林皱着眉头说:“这我熟啊,顾小宝的清吟小班。”
“潜反二组在这里待命。”男人回答铁林。
铁林跨进去,关宝慧在后面跟着,两个男人在后面栓了院门,另两个男人推开大房的门,里面有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特务,还有架电台,由一个戴耳机的特务守着。
男人跟二十几个特务介绍说:“这是铁长官。”
二十几个特务同时起身立正,铁林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说:“就这么些人?”
“其他两个组在别的地方。”男人回答。
“也听我的?”
“另外有长官指挥。”
铁林听了苦笑了一下,问:“都是少将?”
“统一听南京方向调遣。”
铁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周围,说:“我睡哪儿?我带着媳妇呢。”
男人出屋抬头往上看,铁林和关宝慧也出屋往上看,此时顾小宝倚在二层栏杆上嗑瓜子,马上又抽身消失。铁林看了关宝慧一眼,他的肩上仍然搭着那几件女式大衣上木楼梯。
顾小宝又从盆里抓了把瓜子,铁林正好推开门进来,顾小宝就转过身子对着铁林嗑瓜子。
铁林不可思议地看顾小宝,说:“合着你是保密局的人。”
顾小宝瞥了眼铁林,继续嗑手中的瓜子,好像外面的世道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我就是个唱曲儿的。”
“唱啥曲儿,就是个卖身的。”铁林不怀好意地看着顾小宝。
顾小宝生气地喊:“去你的,姑娘我不卖身。”
“嘴收着点,我现在是党国少将。”
顾小宝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少将元帅都行,我只租房子。这儿没客人听曲了,我还有四个丫头要养呢。”
“共产党要进城了。”
“已经进了。”
“收这种房钱要杀头的。”
顾小宝冷眼看着铁林说:“那你呢?”
“我是他们的头。”
“都是你的人?”顾小宝眨着眼睛看铁林,铁林也看着顾小宝,他的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实际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铁林将关宝慧的几件大衣扔到床上,顾小宝以为铁林又要占她便宜,忙说:“别来劲,本姑娘没心情。”
铁林哼了一声:“当我稀罕,老子住这儿了。”
“让你们待着,没说这屋也让住。”
“柳如丝那小楼都是我的,这破地儿我还看不上呢!”
顾小宝站起来,一脸不相信的表情看了眼铁林,说:“柳爷那楼成你的了?吹呢。”
铁林心里的火被拱起来了,冲顾小宝喊道:“出去。”
“啥?”
“我媳妇要上来。”
“还你媳妇……”
铁林离开房间走出去,对着天井里的人说:“把这房里的人弄下去。宝慧,上来。”两个男人上楼来,铁林冲关宝慧再次喊道:“宝慧,上来呀!”
愤怒的顾小宝被两个男人架下楼,嘴里还直骂徐天是个浑蛋。关宝慧擦过他们,走上楼。铁林将那张委任状立起来,又换一个地方立好,好像总是不满意。关宝慧进来,像游魂一样地看着铁林。
铁林转头看着关宝慧,有些尴尬:“……咱俩住这儿了。”
“这是窑子。”关宝慧看着铁林,目光疏离。
铁林避开关宝慧的目光:“是清吟小班。”
“你说过跟着你有好日子过的。”
铁林听了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本想挣一个好前程,没想到如今到了这般田地。他无力地安慰关宝慧说:“委屈几天。”
“几天?”关宝慧认真地问。
“等北平光复了,咱们住大房子,东交民巷那种小楼。”
关宝慧笑了一下,不知铁林是当真还是在自欺欺人。
“就你们这点人,光复?几十万人都撤了。”
铁林被关宝慧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惴惴不安。此时的他像是走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他感到求出无望,只能壮着胆子盲目前行。关宝慧见铁林半天不语,转身要走。铁林急忙拉住关宝慧的胳膊,哀求道:“宝慧,你要走了我就没意思了。”
关宝慧觉得眼前这个铁林既陌生又熟悉,过了许久,她轻轻地说:“你不冷吗?”
铁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只穿着单衣,他放开关宝慧的胳膊,在原地打着转烦躁地说:“特别热,药也好几天没吃了……”
北平街上,扎靠提枪的关山月不走了,站在街心一动不动,他感到辎重卡车、坦克车都停了下来,或是绕着他走。他茫然地看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银头枪杆,牵着关山月离开街心,这人正是徐天。
燕三拦着车,护着两人走到路边。
关山月神气涣散地说:“你谁啊?”
徐天看着关山月,说:“不认识我?”
关山月皱了皱眉头,又问道:“你谁啊?”
“徐允诺知道吗?”
“听说过。”
“我爸。”
关山月想了想,问:“我认识吗?”
徐天吸了吸鼻子说:“他跟你最亲。”
关山月难过地说:“他干吗去了?”
“走了。”徐天哽咽着。
“到处都闹哄哄的,他走哪儿去了?”关山月茫然四顾地问。
“入土,清静了。”徐天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衣襟上。
关山月问徐天:“你哭啥?”他自己也已老泪纵横。
徐天转过身跟燕三说:“三儿,送关老爷回家。”
燕三上前牵过银头枪杆,担心地问:“天哥,您呢?”
“小阳坡,送我爸。”徐天回答。
燕三擦了擦眼泪,拉着关山月往回走:“关老爷,回家。”
关山月还站在原地不动,他看着徐天说:“回家?”
云破日出,徐天看着关山月的靠旗反射着阳光,他闭上眼睛点点头,轻声说:“嗯,咱回家。”
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挤出来,照在广安门外的小阳坡上,有两杠四人,祥子和三个车夫将棺木缓降坑中。徐允诺的新碑正被竖起,另一具棺木停在坑边,石匠还在刻字,石屑飞溅,金海两字在碑上渐渐成型,大缨子神情木木地站在一边,刀美兰揽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