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师画中来(下)
五更天,后花园,花木影深。
左云襄神色慌张,在路口顾盼了一阵,一闪身,钻进了一座八角凉亭之中,凉亭的柱后,一个一身白衣的窈窕佳人正在驻足等待,左云襄喘了阵粗气,一把抱住了那个倩影,两眼含泪,哑着嗓子说道:
“盈盈,跟我走!”
原来那个一身白衣的佳人,就是窦万通的三姨太杜盈盈。杜盈盈推开了左云襄,一脸惶恐的说道:
“不能走,我听姜大姐说,白猿客栈的张三眼来了,他要查窦万通的案子,这个时候咱们走,岂不是徒惹怀疑?”
左云襄一声冷哼,沉声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人不是咱杀的,怕什么怀疑?”
杜盈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真不是你杀的?”
左云襄一皱眉头,没好气的说道:“都说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虽和那老狗有仇,也很想杀他,但我……我还没找着机会呢!”
“那……那那会是谁呢?”杜盈盈脸上写满了困惑,左云襄见她不信,将左手伸到嘴边,一把咬下了左手的鹿皮手套,漏出了一只只剩拇指和食指的手。
“半月前,我给窦老狗押运鸦片,过洞庭湖,被水寇所劫,窦老狗恼我办事不力,砍下了我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我看过窦老狗的尸体,他的脑袋乃是被人以利刃一刀砍下,你可知道,这人颈部的骨肉最是结实,若想一刀断头,哪怕是专司法场行刑的刽子手,也非得双手持刀不可,我这左手已废,单凭右手的力道,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刀断头啊……再说那窦老狗独居密室,死亡前后,无一人进出,这……我哪有这个本事啊!”
杜盈盈闻言,沉吟了一阵,满目慌张的说道:“难不成……难不成是鬼仙显灵了……画!是画!是那幅钟馗图……”
“盈盈,你在说什么啊?”左云襄追问道。
“扯下生死簿,天师画中来……对了,那幅画……钟天师走了!”杜盈盈身子一软,“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眼睛里泛起了一抹深深的恐惧……
三天前,城外洞明观,圆月无云,杜盈盈裹着一身黑袍大氅,遮住了面目,孤身一人,挎着一个蓝布的包袱,在洞明观后山的石阶上踽踽独行。
前方山坳里,一座依山洞而建的低矮祠堂里依稀亮着灯火,祠堂外是一片空地,空地的正中立了一只旗杆,旗杆上挑着一面褐色的经幡,经幡地下坐着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道士,在那道士前面,排了好长的一串队伍,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各自低着脑袋,互不交谈,一个个的向前缓缓挪着步子,在那道士的指引下向山洞中走去,那道士一次只放一人进洞,待到有人出来,才放下一个进去,从洞中出来的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捶胸顿足,有的喜上眉梢……
杜盈盈排了小半个晚上,才轮到她进洞,进洞之前,旗杆下的那个道士在半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咒,抽出一把匕首划破了了杜盈盈的手指,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白纸的元宝,抓过杜盈盈的手,将她指头上的血在那元宝上一阵涂抹,直至那白纸的元宝染成了红色。
“这洞中的鬼仙,乃是钟天师座下的巡查童子,专为钟天师他老人家搜集冤屈不平之事,你若有冤有冤,尽管向洞中鬼仙细说分明,若是能打动鬼仙,血元宝自燃,若是不能打动鬼仙,也无须强求,毕竟这天下事,总要讲个气数缘法。”
杜盈盈闻言,向那道士施了一礼,捧着怀里的血元宝迈步走进了祠堂大门,穿过一片供奉牌位的厅堂,便走进了祠堂后面的山洞,这山洞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之有一桌,一炉,一泥塑。
桌是最常见的云纹香案,炉是青铜打的三足鼎,唯有这泥塑,非神非仙非鬼非怪,只是把一块黄泥,雕成了一只硕大的小孩儿头颅,唇红齿白双下巴,耳圆颔宽没眼睛,对,就是没眼睛,眉毛底下两个漆黑的孔洞,幽幽的透着寒光。
杜盈盈跪在案前,将怀里的血元宝放在了桌子上,双手合十,对着那小孩儿头颅,幽幽说道:
“民女杜盈盈,叩拜鬼仙大人……民女本是山东郓城人,幼时被拍花的拐子迷走,卖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十六岁那年,又被挑山帮窦万通买走,做了他的三姨太,窦万通抽大烟、卖鸦片、贩军火、卖劳工,嗜酒如命,喜怒无常,平日里对我轻则恶言相向,重则打骂不休,幸好……老天垂怜,让我遇到了左郎,他……同情我,体贴我,对我极好……我们偷偷的约定了终身,但是……好景不长,左郎为窦万通押运烟土,在洞庭湖遭遇了水寇,十七船烟土被洗劫一空,窦万通大怒,直接砍了左郎的三根指头,血……血流了一地,窦万通还让他在一个月内,将洞庭湖那批烟土从水寇手里抢回来,否则……否则就杀了他!可那水寇啸聚洞庭湖多年,来去无踪……左郎去哪里寻他们,再加上左郎人单势孤,这不是……要他送死么?我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实在是走投无路,我帮不了左郎,我听人说,鬼仙在南京城屡屡显灵,专门帮助我等苦弱百姓,我……我只能来求……鬼仙大人,求您,求您上告天师老爷,那窦万通恶事做尽,罪无可赦,请钟天师……请钟天师除了这恶人,救我左郎一命吧——”
杜盈盈一个头磕在地上,刚抬起脑袋,只觉洞内骤然传来了一股冷风,香案上的血元宝无火自燃,化做一蓬灰烬在洞内散逸开来,香案上,两行铁画银钩的小字缓缓成型——
“本仙如所愿,夜游窦家宅。扯下生死簿,天师画中来。”
字迹一闪而没,杜盈盈模棱两可,正发呆之际,洞口处,那戴面具的道人招了招手,示意她快些出来,杜盈盈又磕了一个响头,迷迷糊糊的走出了祠堂,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无意间一低头,才发现,在自己黑袍大氅的内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卷轴,杜盈盈拉开卷轴一看,只见那卷轴上画的是一幅钟馗醉酒图,面红耳赤的钟天师,胸膛半敞,在荒丘野径之间漫步,腰下悬一长刀,森然有光,右上角还有小诗一首:少小名惊翰墨场,诗书无用且扬狂。我今欲借先生剑,地暗天昏一吐光。杜盈盈作为曾经的秦淮花魁,丹青之道,多少还是有几分见底的,打眼儿一看,便看出这幅画线条雄浑有力,用古拙老辣,有若浑金璞玉,力透纸背,又意蕴丰富、气象万千,一看便是出自名家手笔,但是找遍了画卷,也没寻到半个图章落款儿。
“扯下生死簿,天师画中来……那不成,钟天师就要从这画中出来么?这……难道鬼仙是让我把这画送给窦万通,然后钟天师从画中出来惩奸除恶么?”杜盈盈虽然无法理解这幅画,甚至是难以想象这里面的关窍,却还是依照那香案上所说,在回府后,找了个时间将这幅画呈给了窦万通,窦万通虽说是个混黑之人,但是南京城都知道,这窦万通最喜欢的就是附庸风雅,收集金石古董,别看这窦万通没念过什么书,认得字儿也有限,但是一提起什么书画丹青,那是喜欢的不得了,无论多少钱,也得买回家里,买回来了他也不看不把玩,单纯的就是为了买,不为别的,就因为怕被人笑,说他是个土包子。这幅钟馗图,杜盈盈往上一递,把这些个笔法一讲,编了个典故,说别看这画没有落款,其实是唐伯虎的真迹,为啥唐伯虎不落款盖章呢,乃是因为这幅画是唐伯虎自己家挂着镇宅的,这唐伯虎名气太大,凡是家里带字儿的带画儿的,三天两头的就有飞贼大盗光顾,一样儿都留不住,到了正月里,唐伯虎想着我总得画个钟馗镇镇宅吧,可要是给我把镇宅的钟馗偷走了,这可大大的不吉利啊,正闹心的时候,灵光一闪,唐伯虎来了主意,我不落款不盖章,这帮飞贼没法证明是我的真迹,他卖不出去自然也就不会偷了,于是唐伯虎就画了这幅没落款的钟馗图,终于没被飞贼偷走,并且在民间一代代的流传了下来,虽然没署名,但是行家里手一打眼儿就能看出笔法来,除了唐伯虎没人能画出来,别看这画儿没署名,却比那些署了名字的珍贵太多了,简直就是孤品。杜盈盈说,这画是她在当铺里收来的,当铺老板不识宝物,被她捡了个漏儿,杜盈盈知道窦万通好古,特意送上来这么一幅画,一是镇宅图彩头,二是也为府里添一件宝贝。这杜盈盈本就是秦淮的花魁,谈起丹青来那是头头是道,窦万通在书画上本就是个不懂装懂的棒槌,姜大太太是个农村出身的姑娘,二姨太玉娇娥是个唱戏的青衣,有道是隔行如隔山,这仨人顿时被杜盈盈给唬住了,窦万通大喜,以为得了至宝,姜大太太很是满意,将这画儿捧为镇宅的奇珍,亲自挂在了只有自己和窦万通有出入权的书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