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草

不仅那个护林员寻找词的解释,许多人都在寻找,在没有找到之前,总是挂在心上,放不下来。

我至今记得,有一回我在谢尔盖·叶赛宁的一首诗中看到了“свей”这么一个词,这个词使我感到十分诧异:

绳索拴住我的颈项,

牵着我沿着沙漠,

踏着被风吹起的свей,

走向那哀愁之乡。[10]

我不知道“свей”是什么意思,然而我感觉得出这个词蕴含有诗意的内容。这个词本身就闪耀着诗情画意。

我很久都未能探究出这个词的含意,虽也曾作过种种猜测,但终不能得到解答。叶赛宁为什么要说“被风吹起的свей”?显然,这个词的意义和风有关。然而是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终于从方志学家尤林那里得悉了这个词的含意。

尤林对于凡是同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生活方式和历史有关的事情,即使是细枝末节,也都锲而不舍地、兴致勃勃地加以研究。

在这方面,他很像那些热爱本乡本土的地方志行家,这些人对俄罗斯小县城中还保存着的本地和本区的地理、植物、动物以及历史上一切有意义有特色的东西都悉心加以考察,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来。

尤林到乡下来看望我,我们一起去河对岸的牧场散步。我们顺着洁净的沙滩向小桥走去。昨晚起过风,因此沙地上就像往常刮风后那样泛起了一道道波纹。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尤林指着沙地上的波纹,问我。

“不知道。”

“叫свей,”尤林回答说,“风在沙地上свевает(吹出)波纹。所以就有了这个叫法。”

我高兴得眉开眼笑,显然,就跟那位护林员找到了某个词的解释之后一模一样。

我终于弄懂了叶赛宁为什么要写“被风吹起的свей”,为什么要提到沙(“牵着我沿着沙漠……”)。而最使我高兴的是,这个词果然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表达了一种虽然普通却充满诗意的自然现象。

叶赛宁的故乡康斯坦丁诺沃村(今称叶赛宁诺村)位于奥卡河左岸不远的地方。

每天太阳都是在那一边落山的。自从我到过那里后,一直认为叶赛宁的诗最完美地描绘了奥卡河左岸落日的壮观和湿润的牧场上的暮色。每到黄昏时刻,不知是雾呢,还是从火烧过的林区中飘来的淡蓝的烟霭,笼罩了这些牧场。

在这些似乎渺无人迹的草场上,我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碰见过许多意想不到的人。

有一回,我在一个小湖边垂钓,湖岸又高又陡,长满了刺人的悬钩子。湖的四围尽是密密层层的古老的柳树和黑杨。因此湖上终年没有一丝风。即使在艳阳天,光线也昏暗曚昽。

我坐在水边繁茂的树丛里,打岸上是怎么也看不到我的人影的。水边盛开着黄菖蒲花。再往前去,就是浑浊而又深邃的湖水了,从湖底一刻不停地冒起水泡——想必是鲫鱼在淤泥里寻找食物。

我头顶上边,野花长得有半人高。有几个乡下孩子正在那里采摘酸模。听声音,一共有三个小姑娘和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有两个小姑娘在学多子女的乡下女人的口气攀谈。两人学的想必是各自的母亲。这是乡下小姑娘爱玩的一种游戏。还有一个小姑娘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股劲儿地尖声细气地唱着:

在空袭金报的时候,

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妞……

以下的歌词她就不知道了。稍停片刻之后,她又从头唱起这支《空袭警报》的歌来。

“金报!金报!”一个哑嗓子的小姑娘气呼呼地说道,“我成天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背痛,就是为了能把这帮小冤家,这帮讨债鬼,送到学堂里去学点儿东西,可他们在学堂里学到了点什么?连个字都念不来!不是‘金报’,应当是‘警报’!我这就告诉你爹,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那个彼季卡前两天算术吃了个两分,”另一个小姑娘说道,“我把他一顿好揍,连手都打麻了。”

“纽尔卡,你尽胡扯!”小男孩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揍彼季卡的是妈妈。就轻轻地揍了几下。”

“挨得着你说话,鼻涕虫!”纽尔卡喝住他道,“看你再敢多嘴!”

“听着,姑娘们!”哑嗓子高兴地喊了起来,“嗬,我告诉你们一件什么事儿啊!这儿鸟滩近旁有一棵树。一到夜里,整个树,直到树尖尖,就开始冒蓝颜色的火!火可大着呢!就这么冒呀,冒呀,一直冒到天亮。谁都不敢走到这棵树跟前去。”

“克拉娃,这树为什么冒火?”纽尔卡诧异地问。

“因为有宝藏,”克拉娃回答说,“树底下埋着宝藏。一支金铅笔。谁要是拿这支铅笔写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东西马上就会变出来。”

“给我!”小男孩死乞白赖地说。

“给你什么?”

“铅笔!”

“别胡缠!”

“给我!”小男孩突然扯开粗嗓门令人讨厌地哭叫道,“给我铅笔,蠢丫头!”

“好呀,你敢撒野?”纽尔卡怒喝道,随即响起清脆的啪的一声,“我的灾星!我作了什么孽,要生下你来!”

说来也怪,小男孩立刻不哭了。

“你呀,老姐姐,”克拉娃装出一副规劝的口吻说,“别打孩子。老打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叫你打死的。你呀,得看看我的样,好好地开导他们,教他们懂事儿。要不长大了,一个个全是傻瓜蛋,对自个儿,对别人都没一点儿好处。”

“教他什么?”纽尔卡气呼呼地说,“你倒来教教他看!他照样会气炸你肚子!”

“不教还行吗!”克拉娃反驳说,“什么都得教他们。就拿这会儿来说吧,他硬要跟咱们来,来了又尽瞎闹,可四下里的花,一朵跟一朵不一样。这儿的花少说也有几百种。可他认得这些花吗?他啥也不认得。就连这种花叫什么,他也不知道。”

“叫鸡肠草。”小男孩说。

“什么鸡肠草,是肺草。你才是鸡肠草呢!”

“对,肥草!”小男孩甚至有点儿佩服地学嘴说。

“不是‘肥草’,是‘肺草’。得把音咬准了。”

“肥草,”小男孩急忙又重复了一遍,马上又问道,“这粉红色儿的是什么花?”

“这是薄荷。跟着我念:薄荷!”

“好,跟着你念就跟着你念:薄荷。”小男孩同意道。

“叫你念就乖乖地念,别啰里啰唆的。瞧,这是绣线菊。多香呀!多娇呀!要给你采一朵吗?”

显然那小男孩挺喜欢这样的游戏。他一边哼哧着,一边认真地跟着克拉娃念。她像炒爆豆子似的讲出了一连串花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