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傍晚(第4/4页)
梁瓜瓜紧紧把刀举在面前,大声叫:“喊我们爷爷!”
“……”
被梁瓜瓜这么一叫,两伙人突然静默下来,都尖着耳朵听风声,这雨即刻就要下来。齐光走了个神,想起钓鱼时的情形,浮漂一沉一浮,鱼儿上钩了,他抬起竿子,鱼弹动得厉害,铁钩穿过了它的嘴唇,他抓着它湿滑滑的脊背,将它从鱼钩上卸下来,感受它奋力在手里挣扎,然后哧溜一下,一个抛物线重新滑回河里,不见了影踪。他又想起早晨的女尸,随着浪上下跳跃,朝着他缓缓漂来,那股复杂难名的味道从脑海中飘出来,进入鼻腔,使人作呕。他丢开了手里的西瓜刀,觉得那玩意儿烫手。
两伙人打了起来,怎么开始的齐光记不清楚,像是梁瓜瓜猛地举着刀哇呀呀冲了出去,野豆随即跟上,两伙人扭在了一起,齐光一直杵着,没挪步;怎么结束的他也没有看分明,只听见野豆豆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瓜瓜!瓜瓜!”,本来挤成一团的人突然松开,围成一圈,只剩了梁瓜瓜倒在地上扭来扭去,他的腿被刀划了一道,肉翻卷出来,深红的血汩汩往外涌,打湿了裤子,滴落到草地。野豆红了眼,往地上一匍,捡起刀来,见人就砍,那几个大孩子一棍子抡过去把他掀翻,摁住了手脚,使劲扇了几巴掌,拿着他的头往地上砸了两下,砸得砰砰作响,他的脸立刻涨红了,两行鼻血滚出来,滴落在地上。齐光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是从野豆被按住开始,还是从梁瓜瓜受伤开始,还是从他们扭打在一起就开始了——他记不清。
“妈的,野豆这小子疯了。”四中的人说。
他们捡起西瓜刀,准备离开土坡,其中一人指着齐光说,这还有一个。另一人说,这是个废物,不用管他。
那群人一走,乌云兜不住雨水,浇泼下来。齐光想去看看野豆和梁瓜瓜怎么样了,两只腿却重得抬不动,他只好一直那么站着,任由雨水从里到外将他打得透湿。野豆脸扑在地,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梁瓜瓜的身边,把梁瓜瓜拉起来,背到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齐光。
他们走出很远,齐光还能听见梁瓜瓜哼哼唧唧地喊疼。灯光球场三结义的兄弟情谊只持续了一个月,猝不及防地结束。
齐光回到家时,天色已晚,雨下了好一阵子,春末的雨依然寒凉透骨,冻得他牙齿打战。快到灯泡厂时,他发现厂子门口的那排路灯坏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不亮了,昏暗中樟树的落叶铺出一条红黄相间的路,厂职工楼里只亮了几盏灯,这一二年间不知不觉搬出去许多户,没从前的热闹。他在楼道口擦干净脚上的黄泥,慢慢走上楼,妈正在走廊烧饭,看见他湿漉漉地走来,赶紧让他去换衣服擦头发。
因为下雨,今日的葬礼早早结束,爸提前回来,正坐在屋里看电视,他拿个帕子擦着唢呐,把唢呐的铜碗子擦得锃亮,一看到齐光,头立刻别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鄙夷的“哧”,灯光昏黄,显得屋子拥挤极了,手脚都难以伸开。齐光闷头走进房间,换好干衣服,坐在饭桌旁等饭,还是没防住打了两个喷嚏。
妈在走廊炒菜,谈起早上南门河的女尸,说是上游那个城市的一个女大学生,因为和人谈恋爱崩了,一口气没咽下跳了河,家属来看过,已经将尸体领走了。
爸说,这一代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动不动寻死觅活。
妈又说,南门那边有个房子不错,一个朋友介绍的,两层楼有院子,才八万,离齐光的学校也近,你明天要是有时间我们去看看,这破房子又小又旧我早就住腻了。
爸说,好,也攒了点钱,该搬了,厂里死气沉沉,住在这里像看坟。
妈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紫苏杂鱼汤。爸一筷子进去,戳破了面上那层黄色的薄而脆的油脂,深入到碗底,将鱼汤搅动。齐光一直盯着汤里的鱼,灯光依稀,死鱼眼珠囫囵转了一圈,从眼眶剥落出来,掉进了白汤里。他一边哭,一边不可遏止地吐了起来。
2017.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