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蝴蝶(第3/4页)
“不知道,一下子的事情,应该不会痛吧。”我说。
“他为什么要走到里面去?是我和妈妈不好吗?”她又问,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爸说,你爸一定是着魔了,不小心掉进火里,他那么乐哈哈的人,犯不着。”我说。
“他自己走进去的。我看见了,他本来是要救火的,最后自己跑到火里面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长叹一口气,眼睛中的光彩熄灭。我拉住她的手,她挣开,像鱼一样从我的手心里溜出去,我又伸手去拉,太滑,抓不住。
不久之后,我家搬离红星帆布厂,海芝的妈妈一年后改嫁税务局的一个官员,也搬走了,海芝有了新爸,很快就没有人再提那场大火,以及那个无缘无故走进火中的男人。我明白过来,他人的死亡是生命进程中微不足道的部分,是水边涌来的会消逝的浪,但那场火是一粒种子,种进海芝和我心里。种子发芽、长大,有时候能开出好花来,有时候开出歹花。
我们还在一个学校上学,每天凑在一块,直到放学,回到家后,我们还要打电话,怕留出太长时间没有对方的空当,八点半我准时拨过去,海芝接电话,但总是没话讲,两人怏怏地挂掉电话,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帆布厂的所有事,但除此之外又没有什么好讲,学校乱糟糟的,家里也是一堆破事。海芝有了个弟弟,她妈和新爸的孩子,小婴儿需要看护,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寄居者,除了我,没人理会她。一切没意思透了。我们都长得飞快,手脚抽成细麦,身体飞速地滑向成年,日子一天天变短,战战兢兢地想在过去的影子里停留得久一点,惶恐地度过一日又一日。海芝的身高超过了我,原本黝黑的皮肤一层层蜕掉,变得晶莹雪白,甚至有些透明,有时候她站在阳光下,我远远能看见她的肌、骨、血,恍个神,又恢复了正常。那白得过头的皮肤成为她的标志,在任何地方都能发出光来,男孩子因此为她着迷,可我们不和其他人来往,两个人连体人似的密不透风,父母和老师因此觉得我和她在谈恋爱,我们也没有反驳,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因为太过于熟悉对方,离不开对方,如果可以,我们想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里,这样子也许就不会这么慌张。大人们千方百计地要规训我们,我们便承认,反而大张旗鼓地在学校里手牵手、接吻,谁都拿我们没办法,学校想开除我们,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开除,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沉闷了,除了早恋和学习差,从来不忤逆人。是,那时候我们执拗地想,真无聊啊,没意思透了。
幸而后来海芝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式——爬到城中高楼的顶层吹风,在视野范围内寻找城市的疆界。这源自于我们共同的梦境,在快速长身体的时候人都会做的飞行的梦,我们那时候频繁地梦到自己张开双臂,飞在城市半空,顶破空气无形的墙壁,在高处看人群如黑蚁,房屋如方盒,梦境的结局总是突然失去飞行的神力,无可逃脱地从高空坠落,在即将粉身碎骨的刹那惊醒。海芝由此迷上了高处。
从学校大门左转,步行四百米,可抵达城中最高的大楼“联合大厦”,十七层,带电梯,海芝每次都要求走楼梯,楼梯的灯年久失修,没一盏亮的,幽暗冰凉,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最高处掉落下来,一层层走上去,仿佛永无止境。尽头是一扇铁门,虚掩着,门外光亮从缝隙里挤进来,仿佛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海芝打开门时总是很决然,我则跟在后面。
联合大厦顶层看晚霞绝佳,楼边垂腿而坐,脚下就是几十米的高空,但切不可向下望,如果这么干了,不多一会儿,景物会开始旋转,越转越快,转出巨大的吸力,转得人两腿发软,胃中绞痛,或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细语,“跳下去,跳下去”,身体仿佛渴望着与水泥地面的强烈撞击,一不小心真的会一头栽下去。经过多次验证,我严重恐高,我问海芝怕不怕掉下去,她说:“怕呀,好怕。”又问:“你说,要是一只鸟儿患了恐高症,可怎么办?”这是哪门子的奇思妙想。
“那就不飞了,在地上生活。”
“地上好多东西等着吃它,活不久的。”
我答不上来,只好说:“实在不行,就闭着眼睛呗,那能怎么办?”
海芝咯咯笑起来,眼珠子黑亮亮的。
我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登顶小城十层以上的所有楼房,顶层往往建得马马虎虎,再光鲜的大楼也是如此,加上来的人少、疏于管理,那里也藏污纳垢,在那里我们见过一地发臭的死鸽子、打架的群猫、一条人的胳膊、一排壮丽排列的风干腊猪头,还打搅过一对媾和的男女,他们光着身体对我们大呼小叫。每次拉开顶层的门,常有些不安,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大部分时候,门后什么也没有,寂静无人,只有排风口的风扇发出轻微的呼哧声,呼应着我们的脚步。当爬完所有的高楼之后,我们只好不断重温其中几幢特别偏爱的楼,看重复的风景,经历重复的心情,整件事情又变得无聊起来,直到要建电力大厦的消息传来,我们才觉得有了奔头,据说这幢新造的大楼三十二层,高八十余米,会取代联合大厦成为本城最高。
好巧不巧,电力大厦覆盖在帆布厂的旧址上。帆布厂被炸那天,我约海芝一起去看,我们翻过学校的围墙,爬到联合大厦顶层,向南而坐,帆布厂的灰色厂房不显眼,隐藏在居民楼中,需要细心分辨。下午三点,爆炸声准时响起,帆布厂方向传来一连串巨响,厂子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压扁,灰尘扬上天,厂房、仓库、职工楼、篮球场顷刻之间倾塌,不复存在,把我们在那里度过的时间也一起消弭,旧梦不能重温,我的心陡然空了一块。海芝突然捂着眼睛,别过头去,如同当年在帆布厂的篮球场面对她爸的尸体时一样,胆怯,瑟瑟发抖。我们一直等到尘埃落定,天边染上霞影才下楼。回去时,海芝又问我,要不要再去现场看看。我说好。公交车倒了两趟才到旧帆布厂,吊诡的是帆布厂已经倒闭数年,公交站牌却还未变,到站后,售票员大喊“红星帆布厂到了,请到站乘客赶紧下车”,使人恍惚,以为帆布厂还在,探出头还能看到贴满蓝色瓷砖的厂门,但从公交车的车窗向外看去,蓝色的厂门早断成好几截,哪里有什么帆布厂,只一片平缓如丘的废墟,挖掘机和起重机碾过碎砖破瓦,驶进来,像块橡皮擦,细致地擦掉草木、楼屋、机器。
爆炸虽然已经过去几个小时,空气中仍蒙着粉尘,厂里道路依稀尚在,树木都被折断,我们从中走过,辨认出幼年时居住的厂职楼,在水泥碎块上站了一会,钢筋乱枝般伸出,天暗了,黑都钻进到缝隙里去。原来这座楼有七层,现在塌缩成了两三米的碎水泥堆,如被杀死的巨人倒在路边。海芝忽然走上前去,蹲下身,从灰尘里扒拉出一个东西,握住,走到我面前,松开手掌,手心里面躺着一颗彩色玻璃弹珠,她说:“送给你。”我接过来,放进兜里,其实那时候我不玩弹珠已经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