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第2/2页)

棺材放满了三日,夜中,叔伯们用两条扁担挑着这小棺材,母亲穿一身白衣,跟在棺材后面,她已经停止哭泣。

“雨果,我总觉得你还在,你弄点响动,给妈妈看看。”她嘟嘟囔囔地说。

他想,好呀,妈妈。他跑到棺材上,跳了三跳。

叔伯们都喊起来:“奇了怪,刚才那么飘轻的棺材,忽重忽轻,倒像是有人在上面跳舞。”母亲听见,又哭得肩膀耸动。

父亲说:“不管了,赶紧埋。”几个大汉赶紧卸了棺材,几十铲土就没了棺材,又几十铲,有了个小土包。埋完后,所有人都站在小土包的旁边,雨果也在其中,大伙儿端详着它,那土包的形状,就像是土地张开了口,一口吞下了个人,还来不及消化。

还是父亲,父亲说:“走吧,别待在这里。天热。”大伙收好扁担和绳索,走了。雨果杵了一会儿,也向回走,明月当头,一路铺上银霜,村庄的屋栋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他知道,遗忘已经不可逆止。

家里少了个人,堂屋显得大,母亲每日烧火做饭,总是不小心做多;父亲不怎么上田,天天去打牌打发时间,雨果知道,他看了新坟伤心。晚饭喝点酒,父亲总要去田垄上走走,在坟前站一会。没人再清楚记得雨果的相貌,很少再有人提起他,很快,除了父母,没人再记得他,死亡像一场雾,一下子散掉了。

快秋收时,刮了一场台风,记忆中好几年没那么大的风,傍晚,西北角阴沉沉一片,云重得要掉下来。父亲面露愁色,没有去打牌,早早回家。雨果正坐在灶台前的椅子上,陪母亲,父亲走进来,说:“早点做饭。”两个人闷闷地吃过饭,爬到床上睡觉。半夜里,父亲忽然从床上弹起来,说:“不行,这么大的雨,要浇塌了坟。我得去看看。”

母亲也穿衣服,从床底下拿出铁锹,说:“我也去。”雨水太急,在地上浇出一条条小河,两个人打着手电筒,深深浅浅地走到田垄。之前拢坟时,土本来就松,被水一冲,果然缺了一角,父亲冒着大雨把土码回去,夯实。回去时,他说要弄点水泥,把坟修一修。雨果在一旁说:“不用,反正已经死了,不用那么麻烦。”可是没人听得见。

就这么熬到过年,村庄里出走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汽车来来往往地穿梭,在外的人衣锦还乡,像歇脚的候鸟,团团地挤在村庄里,一旦春暖就飞走。有人注意到那个新坟,问是谁。

“是雨果的,他今夏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那个傻子么?”

“是啊。”

“他的父母这下子可解脱了。”

人多起来的好处是,打牌的人多了,父亲终于不用跟些慢吞吞的老乌龟们结对子,腊月和正月,他都在外打牌打到十点钟才回家。夜路黑,雨果陪着他走,虽默然无言,可有那么几刻,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刚过正月,镇上就来人挖坟了,有人上告,说父亲私占耕地建坟,七八个汉子几下子把雨果的棺材掘出来,用塑料布裹了尸体,拖在一辆小三轮车后面,拉去火化。父母亲恰去别村走亲戚,傍晚归家,有人大喊:“傻子他爹,傻子的坟被刨了。”父亲号叫一声,向雨果的坟头方向冲过去,到了只见一座空坟,烂棺材板子碎了一地,尸体不知哪里去了,母亲随后赶到,她摔了一跤,不肯起来,将脸埋进土里哭。父亲蹲下来,拾了一块石头放进口袋里。太阳将落未落,照亮一片赤红的霞,让雨果想起自己淹死的那天——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三天后,父亲去镇上领回了雨果的骨灰,小小的一个木盒子里,一斤不到的骨灰,他小心捧着,像抱着个活孩子,雨果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地走,宛如生前。田垄被水泥地封住了,变成了一条条雪白阔敞的道路,谁修的呢?没人记得。为什么要修呢?也没人记得,可田垄上再也长不出野稻和辣蓼来。走过自己的坟地,雨果看见,坟地已经被填平,那景象比之前他看见自己的肉身时,更接近死亡和无常。衰敝了,这个村庄。

父亲把他的骨灰撒在田地里,凛冽的风将粉末吹向远处,给黑色的土地抹上一层淡淡的白。一场雨之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哪里再有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啊!”父亲哽咽着喊。

半个月后,父母亲决定离开乡村,他们把田地托付给大伯,跟着二伯去浙江南部的城市打工,也加入到候鸟般的人群中去,因为雨果,他们比别人出发得晚了一些。

雨果没有跟着他们走,他回到河流的怀抱,回到死之地、生之所。河的底处还有一条河,流动的光洁的温暖的,他毫不犹豫地扎进去。

后记:

献给我早夭的堂弟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