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说了“五点后见”。在五点半的时候,纽兰德·阿切尔按响了她的门铃。她从居无定所的梅多拉手中租下了这座西二十三街南端的房子,房子的灰泥外墙已经剥落,摇摇欲坠的铸铁栏杆上爬满了大片的紫藤。
她在这个街区安顿下来确实奇怪。她的近邻都是些小裁缝、鸟类标本家和“写作的人”。走在凋敝的街道上,阿切尔认出铺就的道路尽头一栋陈旧破烂的木房子,一位他以前不时碰面的名叫温赛特的作家和记者曾提过他住在这里。温赛特从不邀请别人到家里做客,但有一次晚上散步时他曾将自己的房子指给阿切尔看,后者不无惶恐地自问,其他大城市里的人们是否也都如此卑微地活着。
奥兰斯卡夫人的住所也是同样外表的翻新房屋,只在窗框处多刷了一点油漆。当阿切尔找到这个破落的门面时,他暗想,那位波兰伯爵在摧残她梦想的同时一定把她的财富也夺走了。
年轻人的这一天过得并不顺心。他与韦兰一家吃午餐,希望饭后能带梅到公园里散步。他想与她独处,告诉她前一晚她是多么的美艳动人,告诉她他有多么自豪,并且催促她尽快举行婚礼。但韦兰夫人坚定地提醒他需要拜访的家族尚未过半,当他暗示要将婚礼日期提前时,她责备地扬起了眉毛大声叹气:“每样东西都要十二打——全是手工缝制的——”
他们挤坐在自家马车里,逐家逐户登门拜访。结束下午的拜访后,阿切尔与未婚妻分别,心中感觉自己就像被巧妙捕获的野生动物一样在人前展示。他想,这是因为他读过人类学的书籍才会如此粗俗地看待这种单纯自然的家族情感表露。但想起韦兰一家计划明年秋天才举行婚礼,想象着婚礼之前的生活,他不禁陷入了惆怅。
“明天,”韦兰夫人在身后叫道,“我们去奇弗斯家和达拉斯家。”他意识到她是按字母的排序来走访这两个家族,这还只是字母表的前四分之一。
他本打算将奥兰斯卡夫人的请求——其实是命令——告诉梅,说他下午将去拜访她,可在他们短暂独处的时候,他有更紧迫的事情要说。何况,提及此事不免有些荒唐。他知道梅十分希望他能善待表姐,他们提前宣布订婚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一想到如果不是伯爵夫人到来,他可能仍然单身,或至少不会被无法撤销的婚约束缚,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是梅的意愿,他也感到自己将来的责任减轻了——因此,只要他愿意,他尽可拜访表姐而不用告诉梅。
他站在奥兰斯卡夫人的门前,心中满是好奇。他对她招呼他来的语气感到困惑,断定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一个皮肤黝黑、外国人模样的女仆开了门,颜色鲜艳的领巾下胸脯高耸。他猜她大概是西西里人。她露出一口白牙欢迎他,对他的问题只是摇摇头表示不明白,然后领他穿过狭窄的门厅,走进生着火的低矮会客厅。厅里并无他人,女仆将阿切尔留在厅中好一会儿,久得让他怀疑她不知是去通知女主人了,还是根本不明白他来访的目的,并以为他只是来给大钟上发条的——他留意到厅里唯一看得见的钟已经停了。他知道南方的种族会通过手势沟通,因此当他发现自己并不明白她耸肩和微笑的含义时感到十分羞愧。过了许久,她提着灯回来了,阿切尔用但丁和彼特拉克的诗句拼凑出一个句子,然后得到了她的回答:“La signora è fuori; ma verrà subito. ”他将此理解为:“她出门了——但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与此同时,他借着灯光观察这个褪色阴暗的房间与众不同的魅力。他知道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随身带来了一些私人物品——她称之为小破烂——他猜就是厅里那几张细长的黑木小桌,壁炉架上的一个精美的希腊小铜像,以及钉在褪色墙壁上的一块红色锦缎,被衬在一对以旧画框裱起的意大利风格画像底下。
纽兰德·阿切尔颇以自己熟知意大利艺术为荣。他童年时便浸润在拉斯金的作品当中,还阅读过所有最新的书籍:约翰·阿丁顿·西蒙兹的著作,浮龙·李的《欧福里翁》,P.G. 哈默顿的散文,以及瓦尔特·帕特尔新出的一册好书《文艺复兴》。他能对波提切利的作品娓娓道来,说起弗拉·安杰利科时略带轻蔑。但眼前这些画作让他困惑,因为它们与他在意大利旅行时经常看见(因而得以欣赏)的杰作截然不同。也可能是因为身处一所显然没有人恭候他的陌生空房里,他的观察力变弱了。他后悔没有和梅·韦兰说起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请求,想到未婚妻可能前来探望表姐,他便感到烦躁不安。如果梅看见他在黄昏时刻独自坐在一位女士家中的火炉边,她会对这个场景暗示的亲密作何感想呢?
但他既然来了便打算等下去,于是坐进椅子里,伸长双腿搭在木柴边。
这样把他招来却又忘记了他真是十分奇怪,但是阿切尔感到的更多是好奇而不是羞辱。房间的气氛与他到过的任何地方都不相同,一种冒险的感觉取代了不安。他以前也到过挂着红色锦缎和“意大利流派”画作的会客厅,但这里却让他眼前一亮:梅多拉·曼森租来的房子寒酸破旧,寒碜的墙上陈列着蒲苇草和罗杰斯的小雕塑,却在精心摆设下摇身一变而成一所温馨的、富有“异国情调”的房子,隐约让人想起传统浪漫的场景和情愫。他试着研究当中的窍门,于是观察桌椅的摆放方式,看到手边的细长花瓶里只插着两枝红蔷薇(没有人会买少于十二枝的蔷薇),还嗅到弥漫着的香水,不是人们喷在手帕上的那种香味,而是某种遥远市集里混合着土耳其咖啡、龙涎香和玫瑰干花的味道。
他的思绪飘到了梅的会客厅里,想象那会是什么模样。他知道韦兰先生出手“非常大方”,已经相中了东三十九街上一座新建的房子。那个街区很偏远,房子以一种极其丑陋的黄绿色石头建成——年轻的建筑师们纷纷开始使用这种石头,以抗议纽约那些淋过冻巧克力酱一样的褐砂石建筑的千篇一律——但房子的水暖无可挑剔。阿切尔本想外出旅行,暂不用考虑房子的问题。但韦兰家虽然同意延长欧洲的蜜月旅行(甚至可能在埃及过冬),却坚持认为夫妻俩回国后必须有一所房子。年轻人感到他的命运已经被锁定了:他的余生将每晚从铸铁栏杆之间走上黄绿色的台阶,穿过庞贝式前厅,来到带抛光黄木护墙板的门厅。但他的想象只能到这里为止。他知道楼上的会客厅有一个弓形窗,但想象不出梅会怎么处置。她满心愉快地接受了韦兰家会客厅的紫色绸缎和黄色簇绒,还有仿镶嵌木桌和摆满新式德国瓷器的镀金玻璃橱窗。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认为她会对自己的家做任何改动。他唯一的慰藉就是想到她大概会让自己按喜好布置书房——当然,里面会摆放“如假包换”的伊斯特莱克家具和没有玻璃门的简式新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