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
现在想来,人如果生来就有很好的记忆力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九岁的时候,章桐第一次看到尸体。她记得自己那次是去警局找父亲。
印象中,那天的天气不错,母亲带着刚考上高中的姐姐去了姑婆家走亲戚,她放学后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警局的门卫和章桐再熟悉不过的了,知道她是章鹏法医最喜欢的小女儿,微笑着闲聊了几句也就让她进去了,同时叮嘱她不要乱跑,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等他,然后再一起去食堂吃晚饭。
走廊里静悄悄的,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就好像它们从来都没有被打开过一样。似乎包裹着许多秘密的门的背后也是安静极了。
人都去哪儿了?章桐不知道,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她只见过两个叔叔,这不奇怪,父亲说过在这里上班的人本来就不多,因为人们根本就不喜欢这里。
法医处在警局的地下室,虽然和上面只隔着一层楼板,但是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章桐知道父亲每天都会和死尸打交道,只是一向随和的父亲却从来都不允许她去办公室隔壁的房间。
那里是解剖室,里外有三层,外面是更换衣服的地方,中间是工作场地,而最里面,则被用来存放尸体。
整条走廊里只有这个房间才隐约透出一丝光亮。此时,父亲一定就在里面工作。
章桐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拉开了房间的隔门。
眼前的一幕,将会陪伴她一辈子,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人死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父亲不在房间,后面冷冻库的铁门开着。而房间正中央的解剖台上,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尸体头边的水龙头一直不断地发出流水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章桐很熟悉这种味道,因为每次父亲下班回家拥抱自己的时候,他的手上就是这种味道。
她屏住呼吸,双眼紧紧地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看上去……很不一样,脸蜡黄蜡黄的,面颊凹陷,好像忘了放假牙,眼睛虽然是闭上的,但是也好像有些不对劲。还有他的手,干巴巴的,满是皱纹,却苍白泛黄……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但是他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闭着眼睛?”章桐伸手指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感到很好奇,“是不是人死了,就都会闭着眼睛?”
“不,我们人的眼睛睁开或者闭上都是由眼部周围的神经组织控制的,上眼睑由眼神经的分支眼眶上神经支配,内侧有滑车上下神经分支,外侧有泪腺神经分支,下眼睑由眶下神经支配,内外雌角附近也有滑车上下神经和泪腺神经分布。而我们人死了以后,心脏停止跳动,神经末梢随之逐渐停止工作,睁开的眼睛也就自然会慢慢闭上了。”父亲解释任何问题时都是一板一眼,从不考虑章桐是否会听得懂。因为固执的他始终都相信自己的女儿迟早都会明白这些问题。
科学只有一种解释,就如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机会那么简单。
记忆中的往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缝合市第一医院急诊室送来的这具年轻女尸。
因为在ICU病房抢救了两天两夜的缘故,所以外部证据的提取固定存在着很大的难度。这样一来,尸体本身就显得尤其重要。
年轻女人的双眼还没有完全闭上,但是双眼空洞,已经没有了恐惧和痛苦。
或者说她的意识早就已经消失了?
皮肤,占全身体重的八分之一,这个由一堆毫无生命的肌肉和骨头所组合而成的年轻躯体上,本应该包裹着一层细腻而又紧致的肌肤,当然了,如果那些可怖的刀口可以视而不见的话。
犹如艺术品的综合体,皮肤上遍布毛细血管、腺体和神经元组织。但是现在的皮肤却由于死亡的缘故,体内的酶溶解了真皮细胞,使得皮肤表面变得有些松弛和浮肿。
章桐相信年轻女孩生前一定很美,但是没有人死后依旧能够保持生前的容貌。
“章主任,尸检结果怎么说?”卢浩天裹着一阵风脚步匆匆地冲进了解剖室,两扇门由于惯性的缘故在他的身后噼啪作响。因为最近手头案子一直没有解决,而第一医院送来的这具尸体却又被好事的人给爆料给了报社,上头给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杀!”章桐伸手指了一下死者的手臂,“她的肱动脉被人用锋利的刀具划破了,不夸张地说,这个倒霉的女人几乎被人放干了血。”
“什么样的刀具?”卢浩天皱眉。
章桐扬了扬手中的医用解剖刀。她注意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在卢浩天的脸上稍纵即逝。
“但是她没有当场死亡真的是个奇迹。”章桐又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这种大动脉我们人体只有五条,一般肱动脉被刺破的话,要是没有及时救治,每分钟流失 3 0 公升血液左右,按照她的体重来估算,她五分钟之内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意识丧失,最后死亡。而根据第一医院急诊医生的当班记录,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地在地铁车厢上至少停留了将近两个小时。如果不是打扫人员上前询问,我想,再晚半个钟头,她可能就撑不住了。但是在这之前,我可以肯定她绝对受到过专业的救治。”
“救治?”卢浩天问。
章桐点点头,剪断线头,然后给死者盖上白布:“是的,专业的救治——压迫止血外加药物处理,所以毒物检验显示,她的体内含有大量的氨甲苯酸,这种药在体内的排泄期在一周左右,而医院急诊室是根本不可能给她使用的,因为她除了接受输血外已经不需要再止血了,我查了就诊用药记录,也没有使用过这种药物。所以我推断,她是被人故意伤害致死,而伤害她的人,还不希望她马上就死,所以才会给她救治以延缓她的生命。”
“倒霉!”卢浩天咕哝了一句,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甘心地摇晃着脑袋,“我还指望着能喘口气呢,真是倒霉。”
章桐哭笑不得地抬起头:“你就别抱怨了,卢队。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说着,她戴着手套的手抬起了死者的右手手臂,“她生前应该是一个健身爱好者,各项身体机能都不错,不过在失血性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的前提之下她还能硬撑着活两天,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了。而同样这种前提下,我想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的。”章桐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是非常自信的,而每天五公里的晨跑对她来说是必修课,无论刮风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