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铁血江山 【长恨】

宋怀恩凝然不动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后心的三棱枪尖,却一点点沉下去。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杀了她!”宋怀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一时间,叛军阵前大乱,被逼压在箭雨之下,纷纷举盾抵挡,无暇反击。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沁之,快跑——”我扑上城头,嘶声喊道。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一线,四名铁衣卫驰马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冲阵前。庞癸一马当先,俯身掠起沁之,勒缰控马,原地人立而起。战马扬蹄怒嘶,掉头回奔宫门,余下三骑随后相护,绝尘驰还。叛军阵前冲出十余骑重盾甲士,冒死冲过箭雨,追杀而来。

四骑如电驰入,宫门轰然合拢,落下重锁。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我撑住城垛,这才惊觉两腿发软,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娘——”未待我稳住心神,一声童稚尖叫传来,惊得我霍然回头。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侍卫冲了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

我掩面惨笑,蓦然一双细柔小手覆上我双手,掌心有少少的温暖,“母妃,你别哭。”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边,小脸犹带几分苍白,正忧切地望着我,身后围满宫女医侍。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有没有伤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脸,拭去她满脸泪水。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那日徐姑姑与阿越带了她们赶往慈安寺,广慈师太立即开启后山地宫,让她们藏匿进去。

那是供奉当年宣德太后法身之处,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寿终宫中,葬入惠陵,却不知当年太祖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宣德太后从此出家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遗愿,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太祖遵从宣德太后遗愿,却不忍焚化,终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宫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与阿越半途受阻,待赶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们一行人仓猝藏身农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备,骤然奔出后院,将追兵远远引开,令徐姑姑她们得以脱身。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头去,似想起了战死边关的爹娘。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将她揽紧。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她的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凄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我默默抚过她头发,暗暗在心中立誓,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尽所能给她!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次子与幼女尚在懵懂幼龄,不明白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哭闹不休。

五岁的长子宋俊文却已经隐约懂事,看到我,如幼兽一般直冲过来,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对孩子充满仇恨的眼睛,我说不出话,任何言辞在此刻都变得无力。

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底渐渐凉透。

“好好照看这几个孩子,没有我的令谕,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们。”

俊文还在拼命挣扎,两个嬷嬷几乎拉他不住。

我倦极转身,或许,我的确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身后嬷嬷一声痛呼,我愕然转身,见嬷嬷手腕鲜血淋漓,俊文已冲到我跟前,猛地扑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扑到我身上,五岁男孩子的力气尚小,却似疯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卫赶来将他拎开,他仍踢打叫骂不已。

我被嬷嬷们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阵阵抽痛,几乎让我无法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