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狗的命运
七月一晃而过,棉兰尼姑的预言没有成真,我没遇到所谓的“小老婆”(她承诺的“第二个老婆”)——或者说,我已经遇到了,只是没有发觉而已。那个月我一直在准备一年一度的欧洲之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在为各国签证忙活,因为我可能会乘火车跨境。这不是件易事,因为有些国家,包括越南,更希望所有的游客都从机场入境。要经过长时间的解释和理论,当局才同意发放签证,并且只能从签证上规定的关口出入。
在我得知即将去的地方没有推车、电梯和行李搬运工时,我花了最后一晚上的时间决定该带什么。我跟所有人道别,心里已经有了即将旅行的兴奋感及远离尘嚣的轻松感。我不用赴约,可以自在地旅行,前路充满未知和偶然;能混在普通游客中旅行,从自己的角色中解脱出来,真是美妙至极。因为,自我形象有时会跟身体一样禁锢自己。你完全不用担心遇到熟人,必须上前打招呼;也可以拒绝任何想前来搭讪的人。
一天,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背着背包,提着手提包,离开海龟大酒店,开始我的旅程:从曼谷到佛罗伦萨,一次漫长的旅行。虽然我的目的地在西边,但我须先往东走。跨境去缅甸已不可行,我只能进入柬埔寨,取道越南、中国、蒙古、西伯利亚……然后才能回到家。
中国有句古话:“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的旅途共计一万二千五百英里,但迈出第一步是最困难的:我要怎样才能准时到达车站呢?素坤逸路已经堵死了,汽车半小时才行驶了几码;看起来短时间内无法通行。我谢过司机,跳上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在车辆间曲折行驶,穿过狭窄的小巷子,在单行道上逆行,开上人行道,如此才将我准时送到了车站。
火车在已逝的“微笑国度”疾驰,行驶了五小时才到马德望。柬埔寨边境人头攒动,人们聚在那儿进行高利润的勾当——走私。在两国边境士兵的眼皮底下,成百上千的泰国人和柬埔寨人挎着袋子和一捆捆的物品,在两国边境自由地来回奔走。我试着夹杂在人群中混出国境,但我的白衣服引起了士兵的注意,他们立马叫住我:“不行!不行!外国人不可以从这里入境。这是不允许的。”士兵说,“外国人必须坐飞机入境。”我知道这个规定,但仍旧不甘心。在亚洲,没有一个禁令是绝对的,规则都是灵活的。很快,我花了一笔钱,坐上一辆授权的轿车,通过“走私”,我进入了柬埔寨。
战前,柬埔寨的铁路可直通泰国。但随着整个国家变成一片废墟,所有的资源都被拍卖,边境附近的铁轨被拆下来当废铁卖掉。现在,到金边的铁路始于诗梳风。火车?那就不一定了。每两三周,一串破旧的车厢会装满走私品和乘客(很多乘客挤在车厢顶上),行驶二百三十英里,到达金边。开车时间是不定的,并且从不提前宣布,目的是让经常攻击并洗劫火车的强盗摸不着头脑。他们只须在铁轨上安装一个地雷,或放置一个树干,强盗(或正规军?)开枪杀掉一两个不幸的乘客,杀鸡儆猴,抢走一切,然后离开。当地报纸三言两语地提一下,有时甚至不报道。
我在盆罐、包袱和乘客间坐下来。他们都是高棉人,高棉乡间或山野里的百姓,他们皮肤黝黑,仍旧处在旧时代。
窗外的稻田有一种简单有序的美,让我一时忘了强盗的事。火车到了金边,我长舒一口气,即便火车站呈现出令人心碎的场面:遍地都是乞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各种绝望的人——有过去的战争造成的,也有当下自由的市场经济所致的。
在金边,我记起浩克曾告诉我的那个时而年轻、时而年老的大师。就我之前的经历来看,给我脖子上的佛像重新施法的想法也不赖。不过浩克不确定他是否还在世。浩克的妻子听说,大师的寺庙被洗劫一空,他也被杀害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看。早去才能给自己预留足够的时间去西贡。
晨曦徐徐,让人心中升起绵长的乡愁。暗色的糖椰子树顶,映衬着柔白的天空,金色的寺庙倒映在稻田澄静的水上。我们骑上浩克的摩托车。最后几公里的马路坑坑洼洼,我们笑称,可能在佛像重新施法前,我们没了庇佑,就会陷进坑里,动弹不得。
大师没有被杀害,或至少他年轻的一面没有。在我看来,比起巫师和寺庙住持,他更像一个伞兵指挥官。他强壮、肌肉发达,以铁拳方式管理着手下的一百二十个和尚。
浩克向他说明了我的情况:飞机旅行的危险性以及佛像自1972年起都未重新施法。为了获得更好的效果,我最好去七座寺庙,找七位和尚分别施法。但由于我时间不够,他建议我至少在佛陀画像面前供奉七盏莲花灯。我照做了,并想到,“七”在不同文化和时代都是个神奇的数字:一周有七天,七个小矮人,七年丰裕七年饥荒,七里格靴,以及七盏莲花灯。在柬埔寨也有!
大师不仅让我把佛像摆出来,还让我拿出经常随身携带的物品——特别是旅行时携带的。那些东西也需要重新施法才能保护我。其间,他还忙着处理其他病人的问题。
一群患有精神病或癫痫的年轻人正等着他。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现在,他们站在花园里的一棵大树下,全身上下只有腰间的一片格罗麻,旁边是一个装满水的羊皮囊。有几个人因为站着一动不动而焦虑不安,其余的人瑟瑟发抖。他们跪在地上,大师用双手提起一个桶,扔进水里,用尽力气大声地吟诵祷词或咒语,然后将水倒在那群可怜人身上。水一桶接一桶地往上倒,直至羊皮囊空空如也。不知道是因为法术还是因为这不断的冷水淋浴,那些病人也安静下来。
浩克告诉我,这位大师还精通战后创伤的治疗,所有来看病的都是退伍军人。幸好,我的问题不太一样,所以只须“沐浴一半”就可以了……但如果我也想试试他们那种,也可以像他们那样脱光。我选择了前者。大师取走佛像以及我选出来的东西;老旧的劳力士手表、莱卡相机以及固定钱的夹子。他把它们放进银碗里,撒上一些茉莉花瓣,用手盖住,念了几句祷词,然后撒上几滴水——不出意料。轮到我时,我拿着花环双手合十,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直接将一盆水慢慢地倒在我头上。水灌进衣领,流过后背。水一盆接着一盆,祷词不断。他念的词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些病人选择脱掉衣服“沐浴”是多么明智啊。最后,我全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