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九章 金风玉露
忽然,身后一阵风拂过,全力奔跑中的我被人拦腰截住,一张嘴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就已经腾空而起两丈多高,一下落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树上。『傻瓜,时间太短,你跑不过去的。』沉稳低哑的声音带着吞吐的热气贴着我的耳郭轻轻拂过。
今夜陈逆被召去齐宫东门守夜,阿素和寺人毗离开后,我转身回房取了一件外袍,趁着夜色快步走下朝露台的高阶,朝西面的点将台走去。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相信过阿素的承诺。她是范氏的女儿、陈恒的义女、清乐坊谜一样的清歌。她太复杂,太聪明,太狠辣,我不能冒险再信她一次。
刚刚在屋里,为了出宫之事,我与她一番纠缠、讨价,说到底也只是为了麻痹她,让她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着她送我出宫。
陈恒很快就会控制整个内宫,齐侯一倒,阚止一方一旦落败,我这颗弃子也就死到临头了。阿素指的路我不敢走,那就必须趁早在齐宫替自己另谋一条逃生之路。
天空中,一轮皓月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黑夜顷刻间笼罩了大地。朝露台四周林立的高台楼榭,如一只只蛰伏的野兽盘踞在齐宫的各个角落,随时准备着吞下权力斗争中枉死的魂灵。我端着一颗心行在黑暗中,夜鸟凄楚的叫唤声在空中不断盘旋回荡。突然,一片无声的黑影从我头顶掠过,我猛地抬头,只见一只叼了死鼠的夜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左手边的大树上。它歪着脑袋看着我,碧绿色的眼眸在暗夜里骨碌碌地打着转,让人汗毛骤立。
如果当年将军府里的齐宫地图是真的,那么从朝露台到点将台就必须经过四座高榭、两座殿堂。刚刚,我已经凭着记忆走了半刻钟,现在只要再穿过身前的博贤堂,应该就能看见点将台了。在那座承载着齐国昔日荣耀的高台之下,也许会有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门正等着我去开启。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高墙下的阴影一点点地往前挪动。
点将台下,一队戴甲执戈的士兵正提着白色的纱灯,整齐划一地绕着高台一圈圈地巡视着。我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他们走路的速度,预备着等他们全都绕到点将台的西面时迅速地跑过去。
时间悄悄地流逝,一、二、三,就是现在!
我拉紧长袍,提起裙摆飞快地冲出了阴影。五丈,四丈,高耸的点将台离我越来越近。忽然,身后一阵风拂过,全力奔跑中的我被人拦腰截住,一张嘴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就已经腾空而起两丈多高,一下落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树上。
“傻瓜,时间太短,你跑不过去的。”沉稳低哑的声音带着吞吐的热气贴着我的耳郭轻轻拂过。那思念了许久的声音,倏地钻进了我的心里,刺刺的、麻麻的,勾得我鼻尖一酸。
“对不起,等久了吧?”黑暗中,无恤的手轻柔地抚过我脑后的长发,只微微一按便把我揽进了怀中。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抬头,我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在洪流之中抱住了自己的那块救生木。
他终于来了,他终于发现了我留下的线索。
我把脸颊紧紧地贴在无恤滚烫的胸膛上,我的惶恐、我的软弱、我不安的魂灵,都急需这火热的温暖。
如水的月华从云层中挣脱了出来,周围的一切开始发亮。我微微睁开眼,如云的树冠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明暗之间,他眉梢的红云火一样燃烧。我仰着头,伸手抚上他长满胡楂儿的下巴,他微笑着低下头吻住了我的指尖。他温软的唇紧贴着我的手指,缓缓地游移到了我滚烫的手心,在我忍不住启唇发出一声叹息时,又深深地吻上了我的唇……
缠绵,辗转,当他温热的气息钻进我口中,我的身子开始变得很轻,我像烛扦儿上的火苗被风吹着不由自主地往后飘去。他握在我腰际上的手猛地一收,又把我牢牢地贴在了身上。鼻尖相触,呼吸相闻,周遭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了。
他来了,他就在这里。我把自己倚向他,任他炙热的怀抱在我战栗的心上蒙上一层暖雾。那暖雾升到眼中,终又化成了泪水。
“天啊,我终于找到你了……”无恤捧着我的脸,声音之中竟含了和我一样的哽咽。
三个月的等待,他只等到了一方血迹斑斑的手帕。我想同他说对不起,可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太多遍。
“抱紧我,我带你走。”无恤把我的手环上了自己的脖颈。
“不行。”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微微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换个没人的地方,我告诉你。”
“好。”无恤揽过我的腰,侧脸透过树冠上的空隙往外探了探,而后纵身一跃,抱着我跳下了大树。
破败的绮兰阁,杂草丛生的庭院,因为一个人的出现突然变成了黑夜中一座流满月光的秘密花园。夏虫在草丛间低鸣,数十只小蚱蜢你追我赶,欢乐地在我眼前跳跃着。
我趴在无恤宽厚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青草味混着露水的湿润瞬间钻进了鼻子。这味道让我记起了那个冬日的清晨,他牵着马站在智府门外,从天黑等到了天明。那么长的等待,为的只是让我在踏出“鬼窟”的第一步就能看见他,就能觉得心安。自那一日后,我便相信,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他,无论我身陷怎样的困境,他都会带着我离开。
“你怎么知道我在齐宫?”我小声问道。
“我看见你藏在四儿身上的帕子了,画得那么小,险些就要看漏了。”无恤把我放在绮兰阁的台阶上,自己蹲在了我身前,“帕子上的血是你的吧?让我瞧瞧,哪里受伤了?”他伸手撩起我的衣袖,我怕被他看到右肩上的伤处,连忙抓住了他的手:“我没事,那是别人的血。”
那日,我趁阿素不注意的时候,用大块头的血在手帕的角落、自己平日绣木槿花的地方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互相嵌套的方框,然后,又把黑色的药粉抹在了小框里。大框代表临淄城,小框则是齐宫,我想借此告诉张孟谈,我被人带进了齐宫。帕子最终躲过阿素的眼睛被我藏进了四儿怀中,可我却害怕,张孟谈即便发现了这条沾满血污的绢帕,也看不懂我留下的记号。但幸好他回来了,他总是最懂我的。
“劫你的人是范氏的素祁?”无恤捏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他尽量隐藏起自己说话时的戾气,但捏着我的手却不自觉用上了力。
“她现在是陈恒的义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很多关于我的事。她先是扮作庶民骗我救治了范吉射,后来又抓了四儿逼我向齐侯下毒。”
“范吉射的藏身之地已经被我找到了。你等着,离齐之前,我一定割了这个素祁的头颅替你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