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八章 死生契阔(第3/5页)

瓢泼般的雨水被风吹卷着狠狠地浇在我身上,我的手脚渐渐发麻,牙齿也开始止不住地打战。我转头望向身边的无恤,他额头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鲜血无法凝结,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红的,唇却一片苍白。

“红云儿,帮我做一件事好吗?”我抬手轻轻地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

“我没事,一点儿小伤。你要我做什么?”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对我漾起一个笑容。

我从背后的箭服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两段,把带鸟羽的一段郑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说过的,要亲手替我及笄绾发。我们不等良日吉时,我觉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绾发吧!”

“阿拾……”无恤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颤,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间被凝住了。

“红云儿,替我绾发吧!我是认真的……”我不管身旁的众人,只微笑着看着我心爱的男人。

“啊——”无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声,低头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阿拾……我不会让你死!你信我,我们还有明天,我还藏了碧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绝不会是今天。”

“我不要什么碧玉笄,也不要什么隆重的及笄礼,像我这样的人,这根断箭就很配我。雷声为乐,闪电为烛,断箭为笄,有心爱之人为我绾发,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红云儿,你不是说要执雁送我吗?我长大了,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我看着无恤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雨停的时候,天亮的时候,不管我们面对的会是什么,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阔,与子执手,足矣!”我说完转身将满头湿漉漉的长发交到了无恤手上,“定情许嫁,及笄成人,替我绾发吧!”

“好。”无恤哽咽着撩起我的长发,“今秋的第一只大雁,我射来送你。”

他以手为篦,笨拙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当那半根断箭插入我的发间时,漫天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汹涌的心潮突然间归于了平静。

那一夜的风雨结束在天明前的一个时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厮杀声从山下传来。无恤、无邪、于安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以剑为阻从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风,剩下的人早已经疲惫不堪。鲁姬伏在齐侯膝上泣不成声,齐侯看着山下的点点火光出神愣怔,陈盘倒是镇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姑娘,你就让我下去吧!下面现在一个打十个都嫌人手不够呢,我一没断手、二没断脚,好端端的一个人,主人怎么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呢?!”山下厮杀声此起彼伏,阿鱼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提着两柄弯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姑娘——你倒说句话啊——”

“行了,你去吧!我来看着他。”我拧了一把裙摆上的雨水,双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你去帮无恤,陈世子我来看着!”

“谢姑娘!”阿鱼大喜过望,倒转身子把右手的弯刀往岩缝里一插,如猿猴攀树一般左右手交替着从岩壁上荡了下去。

陈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卫人人配了一把长弓、两只箭服,借地势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敌十,也未必就完全没有胜算。只要陈恒的一千府军还没到,我们就有机会再拼上一拼。

我看着山下的火光,正思量着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颗小石子突然蹦跳着落在了我脚边。我心下一紧,猛地回头,只见原本枕着手臂睡觉的陈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两丈开外的山坡上。

“陈盘——”我情急之下从背后箭服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对准了陈盘的后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我没想逃——”陈盘站在高处回头冲我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姑娘,你上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黑色的圆形大石,笑着冲我招了招手。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我收了弓,扶着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来,把手给我!”陈盘见我上来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抬右手,将藏在身后的匕首一下顶上了陈盘的喉咙。

“姑娘,我就想趁咱俩都还没死的时候和你聊聊天,你不用这么紧张。”陈盘把脖子往后一仰避开了我的刀尖,“咱们在这儿说话,君上听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君上他到底答应了你什么条件,值得你这样豁出性命不顾?”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收了匕首,戒备地看着他。

“好奇,我这人好奇得很,就怕你们待会儿都死了,没人告诉我,我憋得慌。”

“齐晋结盟。”我不提卫国之事,只拿齐晋两国的盟约来搪塞他。

“哈哈哈……”陈盘一听就乐了,他指着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挂到了耳边,“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鞍之战后,齐晋确有盟约,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时,晋强而齐弱,齐国被迫相盟。可如今,你们晋国就像个垂朽的老人,而我齐国却正值壮年,此时不争更待何时?君上若是个有为之君,就不该答应你们结盟的条件。”

“谁做霸主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强国富民还要重要吗?如今不论是晋国还是齐国,国力、军力、民力都已经远不如当年文公、桓公临朝的时候。你说晋是老人,不堪一击,可这些年齐晋相争,齐国又胜了几回?民不富,仗却打个不停。这些年,齐国有多少青壮之士死在战场上?又有多少农田桑林无人耕种?齐国如今的富庶享的是当年管相的旧功,得的还是渔盐的便利。再过些年,再打几场像艾陵那样的败仗,你道齐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王式微,这天下总要有个能掌大局的诸侯。谁做霸主在姑娘看来也许没什么差别,可在赵鞅和我相父的眼里却有天壤之别。不过,刚刚我说的话是五年前相父对我说的,姑娘的富国强民之论,却和我当年的政见如出一辙。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里话想要告诉姑娘:姑娘图谋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会实现,但相父百年之后,盘若是当朝为相,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与晋休战结盟。”

“哼,好你个狡猾的陈盘!你这样说,可是想让我放了你?省得若是待会儿冲上来的是你胞弟陈辽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这里?”我嗤笑着看向陈盘。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陈盘嘴角一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来,将来自然会知道我所言不虚;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这里,来日我抄一份盟书埋在你坟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