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八章 折笔停书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
颜歆走后的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药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桶新水为他擦身。到了后半夜,孔丘脸上的潮红终于退了,身子也不再打战。疲累至极的卜商这才靠着墙壁打起盹来。我无心睡眠,便端着油灯到孔丘的书架上寻了几卷书简。
天下诸国各有各的史书,晋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梼杌》,鲁之史名《鲁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鲁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责。孔丘并非史官,却耗尽心力修订了《春秋》,这让我敬佩无比。
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在这样的乱世,秉笔直书往往是要掉脑袋的。
齐宫地底下的那条暗道,是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齐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终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里。旁人听来这只是一桩香艳的宫闱秘事,但在太史府帮忙修订晋史的那段时间里,史墨却告诉了我一个由此事引发的关于史官气节的故事。
崔杼弑君后要求齐国太史以病逝之由来记录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崔杼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太史伯死后,他的二弟仲继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胁太史仲,太史仲却不为所动,依旧直书“崔杼弑君”,然后他也死了。三弟叔继任后,不畏强权,秉承了两位兄长的遗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杀。
崔杼一口气杀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继任时,崔杼以为他会惧怕,结果已经死了三位兄长的太史季却依旧不肯屈服。最后,崔杼手软了,他最终让这位太史季在齐史上记下了自己的弑君之罪。
崔杼杀史是因为他害怕在史册上留下罪名,他杀君是事实,可他却怕后人因此而指责他、唾骂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为何要修《春秋》时,史墨却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为使天下乱臣贼子惧。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阅览了一卷《春秋》。孔丘用笔之精,让我惊叹万分。书中仅记录死亡,便有“弑”“杀”“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时不在意,越往后看却越发现书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贬。一卷史书写成这样,难怪要累死帮他修书的颜回。
《春秋》之后,我又翻阅了其他几卷书简。卜商醒来,见我秉烛夜读,便也靠了过来。
我们静静地看书,小声地讨论,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鸡鸣之声后,东方微露鱼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旧熟睡。我煎好了药汤后便倚在孔府的大门前,出神地望着眼前这条野草夹道的黄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阳从路的尽头冉冉升起,一个个挎着书袋、背着蒲席的儒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鲁人、齐人、宋人、卫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眼前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著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最后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里,端木赐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孔丘心意坚决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端木赐百般劝说无果后,只得亲自驾车送他去了颜家。
颜回年不足二十时就随侍孔丘,此后,无论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质疑,经历怎样的失意落魄,他都始终坚信着孔丘的理念和理想。这一回,颜回的死会给年迈病重的孔丘带来怎样的冲击,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药,为了应对孔丘回府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混乱,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般,守在孔府内严阵以待。
从正午到黄昏,太阳渐渐地西沉,炉火渐渐地熄灭。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与疲累几经争斗后,终于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有喧闹声从门外传来。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却已经从案几后腾身而起:“药汤在这里!药汤——”我转头去寻炉火上的药罐,却发现孔丘正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红,面色憔悴,样子却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来了。”我暗舒了一口气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拾,这几日辛苦你了。”孔丘轻移拐杖艰难地迈了一步,我赶忙接过他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在案几后坐了下来。“拾,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几日。你几位师兄都在门口套车,让他们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后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竹简。
“夫子,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孔丘一边说一边拿起竹扦子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灯,而后缓缓地展开了刚刚从怀中掏出的竹简。
我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老人,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这几日,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去了颜家之后会因为哀恸过度而加重病情。可现在,他既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若不是他眉宇间隐隐透露着悲色,我几乎要以为,他对颜回的死无动于衷。
“夫子,你的烧刚刚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简。竹简上的字迹端正、纤细,同我那日在颜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颜歆说,颜回是在写完最后一卷书简后突然晕倒的。莫非,他说的竹简就是孔丘手上的这一卷?
孔丘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我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起身从炉子上捧来药罐奉到孔丘手边:“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药汤,你要不先把药喝了吧?”
孔丘看了药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放下吧,我待会儿会喝的。现在时候不早了,入夜后不便行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唯,弟子告退!”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药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许人到了孔丘这样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