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六章 得遇旧识(第2/4页)

医尘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将铜铲丢给了我:“一回来就拿老头儿当傻子,罚你晚食前把这药圃里的野草都拔光,拔不光和以前一样没饭吃。”

医尘说得严厉刻薄,我却因此高兴地大叫起来:“天啊,师父你可要吓死我了!”

“怕什么?怕老头子老糊涂了没办法帮你?”

“师父,你不老也不糊涂,是徒弟犯傻了。”我笑嘻嘻地把铜铲插进土里,转身将身后的包袱取了下来,“师父,我这半年多在楚地找了不少稀罕的药草,这回带了些来,你给看看有能用来配药的吗?还有,我当年毁了你一大块麒麟竭,这回我带了十五块来赔你,够你用上三年五载的了。哦,还有……”

我把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摊在医尘面前,老头子捋着长须从头看到尾,末了又收了孩童似的馋色,凶巴巴地叫我打包起来,说是无功不受禄,我这样一入谷就死命巴结他,定是有麻烦事想让他帮忙。

明夷曾说,医尘是天枢的老人,也是赵家的老人。在天枢成立之前,医尘的家族已经服侍了赵氏整整五代家主。家臣的职责是效忠家主,一户人家如果儿子、父亲、祖父三代男丁都侍奉了同一个家族,那么他们的后代就要永远忠心于这个家族,即便是君王都无法让他们背叛自己的主人。

忠诚、名誉、家族,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伯鲁和明夷懂得它们的意义,因而在他们看来医尘是我在天枢最值得相信和依赖的盟友。可这些东西我却不懂,我没有家,也没有家族,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因为自己的父亲、祖父效忠于某一人,自己就得毫无保留地服从那个人的儿子或是孙子。

医尘年轻时曾是赵鞅父亲赵成的贴身医师,赵成死后,医尘又顺理成章地成了赵鞅的医师。只是赵鞅笃信巫术,身边又早有了像史墨这样巫、医皆通的人,因而人到中年的医尘很快就遭到了赵鞅的冷落。最后,只得在赵家园囿里辟一小块地,自己种药,试药,替无力请巫的奴隶们看病。这样一晃便是二十年。直到后来,小马奴无恤把他引荐给了伯鲁,伯鲁又举荐他进了天枢。

失宠于赵鞅的那段时日,医尘原本声名远播的家族也因此日暮西山、再无声望了。如今,他若埋怨赵鞅当年的漠视,又如何能冒险帮我留住赵家的基业?

药圃里,我拿出可以代表乾主身份的玉牌示于医尘,又试探着同他说明了赵家如今的困境。医尘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我看着他沉重的表情,嘴里的话越说越没有底气。

“师父,我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些,你能帮我吗?”我小声问。

“就只有这些了?”

“嗯,就只有这些了,其他的徒儿自己会安排好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

“好吧,今日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山吧!”医尘取走我手里的水杯,抬手指了指药圃的出口。

我心头猛地一坠,急唤道:“师父!”

“早点儿下山去吧,别叫五音又临阵反悔了。明日日入之后你再上一趟山,你要的东西我自会交给你。”

“师父,你这是答应我了?”我又惊又喜地抓住了医尘的手。

“年岁不大,耳朵倒比我老头儿还要背啊!”医尘伛偻着腰,慢慢地往药圃外挪去。

我搀扶着他,心虚道:“师父,徒儿要做的事其实还有别的。你这回帮着我与五音作对,万一将来我搞砸了,天枢恐怕再也容不得你了。”

“容不得我?哈哈哈,我一把老骨头了,要找个容身的地方还不容易?挖一个土坑躺进去,容我五百年都行了。”医尘笑着将我送到了下山的路口。

“师父,别送了,徒儿明日再来看你。”我施礼与医尘辞别,纵身跃下土坡。这时,站在坡上的医尘却突然开口叫住了我:“丫头,你……等等!”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努力想把拐杖的一端伸到土坡之下,我见状连忙伸手拦住了他:“师父,你别下来,我上去就是了!”我双手一撑赶忙又跳上了土坡。

“明日日入时分,乾主可来坤卦取你吩咐下的东西,但事成之后,老头子也有一事望乾主能够答应。”医尘待我站稳之后突然抬手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我惊愕之下连忙扶住了他。

“尘听闻,家主重病卧榻已有一年之久,如果之后天枢局面稳定,敢请乾主允尘离开天枢,入绛为家主诊治。”医尘挣开我的手,复又施礼。

他要去新绛给赵鞅看病?我原以为他会恨赵鞅的……我看着眼前鹤发鸡皮、满头白雪的医尘,喉头发堵,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头儿没学过巫术,也不懂占星演卦,可我知道如何治病救人,如何施药解毒。家主如今病重,及时问医用药才是上策。尘自十五岁起种药,试药,为人治病,六十年里写了五卷药经,药经上每一个方子都可替人消病去痛。若家主此番能许我一个机会,我定可让他知晓医术之妙远在巫术之上。”

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医尘,再想起当年赵府里那个要用雏狗替伯鲁“移祸”的巫医吉,心里不由得一阵唏嘘。巫蛊之术本就是虚无之物,这些年我骗得晋人尊我为神子,靠的也不过是史墨的偏心、医尘的药方和自己的一点点滑头。可怜医尘六十年埋头,空有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却求不得一个替家主看病的机会。

“师父,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收拾出行的包袱了。等我办好了主上交代的事,我就亲自送你去新绛。”

拜别了医尘之后,我连跑带跳地赶下了山。到达谷中时,天还未黑透,但沿途各院的门前都已经亮起了明灯。

没有时间了,半个时辰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五音!

我小跑着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乾卦。没有指路的明灯,更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因着时间紧迫,烧不了水,我只得打了两桶冰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梳洗了一番。

深秋的井水浇在身上引来一阵阵透骨的疼痛,我咬着牙擦干身上最后一处水珠,小心翼翼地套上了明夷送给我的巫袍。青紫色的锦缎做底,绣红色卷云纹的白绢做缘,一丈多长的墨色螭龙自下摆缠腰而上,睁目吐舌,引颈向天。我的心狂跳不停,却不知道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兴奋。

昏黄的灯光下,我捧着生了铜锈的素纹镜用脂粉一点点地盖住自己半月来不眠不休的疲色。画黛眉,染胭脂,点朱唇,自成婚礼之后我第一次盛装而待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欲将我除之而后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