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七章 长夜未央(第2/4页)
参加完悼公的葬礼后,我以晋巫的身份给公子利上书要求回晋,公子利却迟迟没有答复,反倒重新开始给我每日递送竹简。我去他理政的偏殿求见,回回都被婉拒。
之后又过了几日,四儿从平阳回到了雍城。于安因为也到平阳吊唁秦牯,就跟着她一起回了雍城。
我与四儿七月离绛,算算已有半年。于安这次来,定是要接四儿和孩子回新绛的。
我心急要往将军府去,但到了宫门口,守卫却告诉我,我的腰牌不能用了。疑惑之下,我又去偏殿找公子利,却被告知他正在燕见12晋国来的使者,今日还是不能见我。
是夜,明月高悬。我把公子利送给我的竹简、妆奁、手炉、锦被、熊皮全都堆到了院门口,又把他送我的几株木槿花连根带土一起刨了出来,一株株栽在青铜水器里,再一个盆、一个匜、一个盉地往外搬。
“你这是做什么?”公子利站在院门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一脸惊愕。
“你说话不算数,你的东西我也不要。”我抱着栽花的青铜匜大口大口喘着气。
“快放下来!我以为你这人不会耍性子,哪知道你耍起性子来,宫里没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公子利端走我手里的青铜匜一把放在了地上。
“知道我脾气差,就放我走啊!”
“若你肯留下来,我随你怎么耍性子。”
“公子——”
“晋侯来使召你回去了。”公子利眉头一蹙,迈步从我身边走过。
“真的?!”我连忙跟了上去,急问道,“今天入宫的使臣是为我而来的?”
“晋侯大病,晋太子凿遣使来召你回去。”
“你同意了?”
“没有。”公子利走到房门口,瞧见自己原本精心布置的清雅居室被我搬得凌乱不堪,就停下了脚步,“你就真的那么想回晋国去吗?”
“我不能留在秦国。”
“为什么?如果你是赵稷的女儿,新绛城对你来说就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到处都是想要杀你的人。你生在秦国,长在秦国,为什么秦国反倒留不住你了?”
“因为……”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秦人,我是月下碧眸的狐氏女,因为智瑶囚禁了我的亲人日日饮血食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晋国去。可这么可怕的事,我如何能告诉他?自我与他相识,我已经欠了他太多,不能再欠他更多。
“公子还是放阿拾回晋吧!晋侯大疾,晋太子凿来使相召,这听起来不是很熟悉吗?公子如今是秦国的新君,晋太子凿亦会是将来的晋侯,公子实在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巫士伤了两国未来的情谊。望公子三思!”我退后一步,抬手施礼。
“别拿姬凿来压我!”我的谦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愠怒道,“不管你是哪国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那阿拾若是要走,自然也有阿拾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试?”
“你……”
“若公子此番肯放阿拾归晋,只待阿拾心中余事一了,定会回来相见;若公子非要囚困阿拾在此,那阿拾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踏足秦宫半步。”
“你威胁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脸。我昂头直视,他怆然道:“好,很好,那我们就试一试,看我这秦宫到底能不能囚住你!”公子利甩开我的手,大步离去。
我连忙出声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鸟,我若成了深宫里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鸟,那我还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吗?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将我留给红药、叔妫去折辱吗?公子,别让我做你的如夫人,别让我变成深宫里又一个日夜算计的女人。阿拾会回来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还会回来的。公子,我答应你,每年仲秋之月,就来秦国陪你读诗,助你理政,可好?”
公子利停下脚步,我几步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吗?”
寒月升至树梢,落尽枯叶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树影,一身素白麻衣的人没有挣开被我牵住的衣袖,亦没有回头,许久,他长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叹道:“阿拾,这世上可有能解心结的法子?”
解心结的法子,有吗?我多希望有……
“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归晋。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踩着如霜月色颓然离去。
这世间若真有一味药、一壶酒能让一个人忘了另一个人,那该多好。
秦悼公死了,晋侯病了,雒邑王城里的周王据说也病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结束后,整个天下却仿佛还陷在沉郁的阴霾里。
我入绛那一日,无恤没有来,只伯鲁一人出城迎我。这一次,伯鲁没有苦口婆心替无恤辩解,只说新绛城外新开了一间很会做鱼的食坊,等过几天我从公宫里出来,可以约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试一试。
我含笑应下,他如释重负。
半年不在,新绛城里倒没有太多变化。伯嬴嫁到代国多年,去年岁末又得一女,代国国君一高兴,就请了无恤去代国陪伯嬴守岁,因而无恤至今未归。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亚旅,掌管都城警卫。晋侯早先想要伐郑,赵鞅还有意要任于安为中军军尉,让其掌管军中政务。拾阶而上,直登青云,有这样的夫郎在,四儿的将来已经不用我再操心。
晋侯这些年一直难以安寝,每隔几个月就要召史墨入宫为他祛邪宁神。日出而起,日入而息,一个人最重要的规律一旦乱了,精气便会慢慢散去。晋侯如今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他躺在红漆大床上,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两个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在宫中已住了两个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这个时候住在宫里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医尘居然也在这里,而举荐他入宫侍疾的人竟是智瑶。
我在宫中半月,只见过赵鞅两面,智瑶却隔三岔五必来寝宫问安。我与他撞上过几次,后来摸清了他入宫的时间就尽量找借口避开了。
这一日,我去药室拿医尘给我配的药,顺便再替晋侯准备午后沐浴用的草药,刚拿了东西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智瑶带着随从出了晋侯寝宫往园子里来。我不想撞见他,便赶忙躲进了路旁的一片漆树林。
不一会儿,晋太子凿也姗姗而来。
这二人说了些什么,我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只看见智瑶的随从将一只合盖高脚豆递给了太子凿身旁的寺人。太子凿行礼谢过后,智瑶回礼,二人便散了。
晋侯病入膏肓,太子凿眼见着就是未来的晋国国君。只要智瑶收服了太子凿,这晋国未来的几十年就实实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