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九章 畏子不宁(第4/5页)
夜雾弥漫,我立在孤月之下,忽然就丢了来路和去路。
踢踏,踢踏……有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的沉默。
惊回头,无恤骑着马从府门一跃而出。
我呆立,他俯身一手将我抄上马背。
“喝!”身下的青骏听到主人的声音撒开四蹄冲入迷蒙的夜雾,追着落山的月轮飞奔而去。
无恤醉了,醉得放肆而疯狂。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熨烫着我每一寸皮肤。他用他的疯狂,逼我和他一起疯狂。
月亮是何时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在自己晕睡过去前,透过他凌乱的发丝,看到启明星爬上了东方蓝紫色的天空。
半年多了,我从未睡得这样沉。黑暗里,有温暖的身躯紧紧包裹着我,耳畔沉稳的呼吸声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波波将我推向梦乡。
闭上眼睛时明明睡在雁湖边的青草地上,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经醒了,酒却未全醒,他见我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他支起双臂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竟似责问。
我想要逃走,可此刻不着寸缕,连衣服都不知道脱在何处。
“放我走。”我扯过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永远不要替我挡剑,永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而后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头又钻进了我身上的薄被。
想逃吗?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处秘密,强聚起来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绝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红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这不是朝阳,而是第二日的夕阳。
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枕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忍着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却发现绯红色的襦裙上放着一串白玉组佩。五只玉雁以相思花结为隔,雁形逼真,姿态各异。
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五礼执雁。
那年在齐国,他说来年雁归之时,执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别,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年。原以为两心相许就可以终身相随,天涯共飞。可秋去春来,雁有归期,我们却断了当初的誓言。
打开房门,走出草屋,这里是他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装神弄鬼戏耍智颜,无恤在智府门外接了我就带我来了这里。也是在这棵木兰花树下,他抱我下马,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一气之下把我丢进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冰火两重天……
“你在想什么?”有人从背后将我紧紧环住。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夕阳的浸润下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的光晕。我轻轻握住环在自己腰际的大手,他低头亲吻着我披散的长发。
“痛吗?”我问。
“不痛。”他撩开我的发丝,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项,“要知道流这么几滴血就可以让你心软,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劳烦智颜那小儿。”
“你昨夜醉了,若无人制止,智颜本可以把你伤得更重。”
“你替我赢了棋,我不流这几滴血,智瑶心有不甘怕是要毁约,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可他们羞辱了你……”
“我记下了。”无恤将我转了过来,拥着我道,“昨夜叫我最难受的倒是你那一扑。我即便醉了也不至于死在智颜手里,若他伤了你,我才是真的输了。”
“陈盘和智瑶赌了什么,你和智瑶又赌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你猜陈盘此番为何入晋?”
“郑国自去岁起屡次骚扰宋国边境,宋国不堪骚扰定会向晋国求助。晋国为拉拢宋国想要出兵伐郑,但齐人肯定不想让晋国讨伐郑国,所以就派陈盘来做说客了。”
“你这半年在秦国,中原的事知道得还不少嘛!”无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晋侯大疾,你卿父又久病缠身,伐不伐郑都要看智瑶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觉得智瑶想伐郑啊。”
“智瑶是没打算伐郑。他和陈盘的赌注无非是由谁去调停宋、郑两国的争端。你赢了陈盘一局,齐国就必须出面让郑国停止对宋国的侵扰,郑侯还要另外备礼向宋公致歉。”无恤拉着我穿过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柏树道,“饿了吧,我在那边给你做了荇菜鱼羹。”
“那你呢,你和智瑶赌了什么?为什么智瑶说我替你赢了两座城池?”
“这么急做什么?你不饿不累吗?看来,我这一天一夜还是轻饶你了。”无恤见我喋喋不休,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我脸一红,伸出双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脸。
无恤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着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脸做什么?我又不怕羞。”
“我饿了,吃鱼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朝湖岸边跑去。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萧索,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绯红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栖息在湖岸边的水草丛中,偶有几只振翅而飞,吟哦之声清脆辽远。在离雁群不远的柏树下支着一方木架,架上吊着铜釜,釜中轻烟袅袅。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满满一碗的鱼羹。
无恤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口道:“我和智瑶赌的是赵氏伐郑的机会。智瑶以卿父久病为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独自伐郑。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独得封赏。封赏之城在北,我不能不争。”
“可你不是说智瑶没打算伐郑吗?宋郑之争只要调停便好。”
“傻瓜,那是骗齐人的鬼话,你也信?智瑶不是不想伐郑,而是碍着晋侯的病还不能伐郑。可宋郑两国争了一百多年,智瑶总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绸缪,岂不是叫他独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断了我赵氏北进之路?”
晋国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郑、卫、齐、鲁。赵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当年董安于为助赵鞅北进,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为了填满这座大城,赵鞅才会向我祖父赵午索要五百户卫民,毁邯郸,以填晋阳。我的家、我所有的亲人就这样成了赵氏北进之路上的牺牲品。
“你如今还想要往北拓地吗?”我端着陶碗,嘴里的鱼羹已完全变了味道。
“北方是赵氏的生脉,我不得不争。”
“可昨夜我若输了呢?”
“六盘皆输,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瑶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给了我。”无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鱼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陶碗站了起来:“昨夜是陈盘的自大帮了你,与我无关。我吃饱了,要回去了。”
“你还在怪我?”无恤拖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