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二章 缟衣素巾
此时虽朝阳已升,但前堂东边墙上的一排窗户却依旧紧闭。没有人声,没有风声,这个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过寂静,寂静得让人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无恤秘密计划着我离晋赴楚的事,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小秘密,依旧做着每日该做的那些事。这一日午后,我与四儿服侍完病中的赵鞅,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吃一顿“早食”。
“阿拾,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可你总不能天天作践自己的身体,多少再吃一点儿吧!”四儿蹙着眉头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浇在我的黍泥上。
我看着冒着肥腻油花的黍团,喉间一阵痉挛,急忙将陶碗推到四儿手边:“我饱了,你吃吧。”自孕后,我每餐都吃得很少,鱼腥肥腻之物更是碰也不碰。无恤为此担忧,总是想方设法偷偷给我添食。可一个多月下来,我没有发胖,脸色还一天比一天难看。四儿以为我不思饭食是为情所伤,终日忧心忡忡。可智瑶的耳目无处不在,我即便知道四儿担忧,也只能对她隐瞒实情。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饱,你怎么能吃饱?来,再吃一口,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点儿,可是加了黄姜很香的。”四儿不理会我的推拒,径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边。
我被野麋腥膻的气味熏得发晕,可不想四儿难过,只得硬着头皮一口吞下黍泥。四儿见我肯吃了,连忙将碗里的肉糜混着黍泥搅了搅,又剜了一大勺送上来。我看着那一坨白白黄黄的黍泥头皮直发麻,急忙推开她的手嚷道:“我今日是真饱了,你自己多吃点儿。”
“阿拾!”
“真饱了——”我拿走四儿手里的陶碗,转而握着她的手道,“我这些天老忘了问你,于安最近是不是又住进太子府了?”
“你都知道了?”说起于安,四儿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个多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说是有要事找他商议。去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后来那边派人来取走了一箱他的衣物,他就一直住在太子府没回来。”
“如今国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志气高,忙也不是坏事,你不用太担心。要不,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来,我可好久没见到他了。”
“别!”四儿一听忙摆手道,“男孩子长大了最爱闹,如今赵周不在,董石来了也没个玩伴,闹起来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过。”
“你不在家,于安也不在家,总叫小石子一个人待着也不好。不如这几日你先回去陪孩子,这里我一个人也行的。”我想到董石瘪嘴委屈的模样,心里就万分歉疚,说到底还是我劳烦了他们一家人。
“说什么胡话呢!要是我走了,别说每日要给卿相煎三顿药,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药汤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这张黄蜡蜡的脸,你还嫌我不够担心吗?”四儿恼道。
“这不还有伯鲁帮忙嘛。”
“赵家大子也瘦得厉害啊……”四儿面色一黯,捏住我的手道,“阿拾,我真不懂咱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赵无恤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家做那么多?卿相是死是活与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国去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塌下来也好,这世上总还有一个地方能留咱们——”
四儿越说越大声,我连忙起身捂住了她的嘴:“你轻点儿声。”这夹室的小窗可不偏不倚正对着赵鞅的寝居呀。
四儿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手心冰凉的汗水似乎都渗进了我的手背。我知道,在她的眼中,无恤负了我。我这厢日渐憔悴,姮雅那里却因为得子终日欢声不断。四儿每日待在赵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必是苦闷至极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说辞安抚四儿,四儿却忽然拿开我捂在她嘴上的手,望着两丈开外赵鞅的窗户道:“阿拾,你说卿相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赵鞅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会有答案,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复杂到我宁愿放弃思考。
“我不知道。”
“呵,好和坏,你小时候分得可清了,现在倒说不明白了。”四儿转头看着我。
我苦笑一声道:“是啊,可见我们人都是越活越糊涂的。”
“糊涂了,就糊涂着过吧!”四儿对我扯了扯嘴角,挺胸道,“走吧,你去配药,我去煎药。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好。”
这一夜,我宿在四儿家中。董石原想拉我同睡,可现在他那双睡着了也不消停的脚我已经不敢领教了。我借口浅眠,喝完了四儿煮的甜汤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初秋时节,夜凉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只叫声悲凉的秋虫趁着夜色从石缝间钻出来,聚在我门外的台阶上咝咝叫个不停。若在从前,我定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现在我肚子里住了一只小瞌睡虫,我将脑袋贴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睡着了。
夜半,腰间有些酸胀,拥着薄被翻了个身又觉得喉咙发干发痒,于是干脆坐起身,睁开眼打算找点儿水喝,却愕然发现屋里竟站着一个人。
“谁?”我高喝。
“我。”于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我舒了一口气,将伏灵索塞进被窝。
“未到鸡鸣。四儿说你昨晚睡在这里,我就想来看看你。”于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窗外几缕青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缟素。
“晋侯薨了?”我惊问。
“嗯,人定前闭眼了。”
“怎么走的?”晋侯的病虽说久无起色,但近来不曾听闻有恶变,怎么突然就死了?
“听侍奉的宫人说,是午后吃了几个糖团,夜里浓痰塞喉,一口气没上来就薨了。”于安捡起我放在床边的燧石,点亮了窗边的一豆烛火,“太子原还打算过两日召你和太史入宫为君上祈福祛病,现在祈福礼用不上了,你们要开始忙丧礼了。”
“你今晚是特意回来通知四儿布置府院的?”我披上外衣,趿鞋下榻。
“嗯。太史那里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该入宫了。只是——卿相那里,你走得开吗?”于安借着火光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想问我卿相的病情?”
“嗯。上次南郊禘礼卿相看似痊愈,可这一个多月,你又日日召四儿入府,我多少还有些担虑。”
“四儿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么不问她?”